茂秋山圍獵那一天，皇家的車隊浩浩蕩蕩駛到了宮外二十里地外的茂秋山。

茂秋山是皇家圍獵場，主要是四座大小新舊不一的行宮，行宮上頭一座矮而寬的山就是茂秋山。

從茂秋山山陰一道下山腳還有個一座官家宅子那么大的圍獵場，場中樹木蔥郁，時有鹿鳴，里頭由一行充人奉命養的三四十頭鹿，兔子、雉雞也有不少，山陽樹木稀，還從南方引了十頭巖羊，幾頭正在懸崖峭壁上攀附蹦跳。

人生第一次參加圍獵的小柔嘉顯得很興奮，她騎在馬上，不時拿起自己刻著“桀”字的弓擺弄，一會試試暖弓，一會擰一擰弓稍，最多的還是拉一拉弓弦。

柔嘉只顧玩弓，手不在韁繩上，身下馬兒就時不時晃晃頭、打個響鼻。

隨圍獵手們怕公主出事，又不敢勸誡公主，只好小心地護在柔嘉身旁兩側，用自己的馬不動聲色地壓柔嘉這匹雪花驄的步子，并命令隨侍宮人們走在馬匹前后左右，四周圍死，保護公主。

月瓏這邊則安安靜靜地騎著她自己的百花駃走路。

她已經將百花駃叫做“殺將碾花”，騎上去的時候常在馬兒耳邊喊它這個名字，叫它記住。

殺將碾花長得花里胡哨，腦子卻頗為一根筋，它從不肯叫別人把它牽回馬廄，每次都得讓月瓏親自跑一趟，為此花懷香大罵它犟得像頭驢。

“月瓏月瓏！”

柔嘉將馬驅到月瓏身邊，她湊近月瓏，底下人為躲二人的馬蹄嚇得四處亂逃，所幸二人的馬還都是未及成年的馬駒，不太容易將人踩死。

“殿下，怎么啦？”

“我已經想好雪花驄的名字了！”

柔嘉興奮地伸長手臂拍了月瓏一下，正好拍在她沒護具的一邊手臂，響亮的“啪”一聲響。

月瓏已經習慣了柔嘉公主這副冒進樣子，她淺笑問道：“您打算叫它什么，殿下？”

“登天！”

月瓏有些驚訝：“什么？”

柔嘉很坦然，“登天啊，登天問月的登天！”

月瓏看了一眼隊伍前頭的銀通王，又對柔嘉道：“既如此為何不叫它問月呢，殿下？它正好是個潔白無暇的皮毛。”

“沒氣勢！”

柔嘉立刻否定，擺了擺手。

“什么靈啊月的，那是那些他們小女孩子才會用這膩膩歪歪的名字，我可不一樣！”

月瓏只是淡淡地笑著說：“臣竊以為，問月同樣有氣勢……”

“哎呀你不用扯你那些長篇大論的廢話！”

柔嘉使勁打了一下月瓏握在韁繩上的手，“我討厭聽！我說叫登天，就叫登天！你難道覺得我取的這名字不好嗎？”

殺將碾花也被柔嘉這一巴掌打到了脖子，年輕的馬兒有些受驚，幾欲扭頭往另一個方向跑。

月瓏立刻握住韁繩，撅起嘴發了一聲短促的哨聲。口哨聲不大但高亢，殺將碾花不悅地前后蕩蹄子，被月瓏拽回來。

月瓏一邊拽韁繩，一邊對柔嘉道：“臣女，并無這個意思。”

柔嘉的思維一向跳脫，她聽見這哨聲，又興奮地問月瓏：“你這聲口哨可真是慷慨快意，怎么吹的，快教我！”

月瓏只好又去教她吹哨子。

柔嘉吹出來的聲音要么有氣無力地像風聲，要么吹出高亢的聲音但短促的要命。

柔嘉顯然沒有這個吹哨子的天賦，更沒耐心，三四次沒吹出來就惱怒不干了。

“你一點也不會教！”柔嘉惱怒道。

月瓏嘆了口氣。

柔嘉給自己氣得不輕，不過好在她今天足夠興奮，于是她的注意力又轉了彎：“哎，月瓏，你看到前面的獵犬了沒有？”

柔嘉將頭湊近月瓏，手指著前面由向導身后的充人和獵手帶著的一隊獵犬。

這一隊獵狗都是細犬，它們的外貌與尋常可見的犬類大不相同，身體處處都瘦到極致，皮毛緊緊貼著骨頭，背上脊骨嶙峋仿佛連綿山丘，肋骨貼在皮下隨著動作一起一伏。

這隊獵狗前面由四只烏黑的打頭，后面兩只銀白的護衛，其余地在中間養精蓄銳地走，吐著舌頭左右環顧。

“嗯。宮中世代繁育的獵犬，跑起來比馬還快，都是追兔打鷹的好幫手。”

“哼，這些狗是真的丑陋！”

柔嘉嗤之以鼻。

“你看看他們一個個長的，瘦得露骨頭，好像一掰就要斷了！頭臉也難看，又長又尖，長得不像狗，反而像只蠢驢一樣，一點兒都不漂亮！我才不喜歡呢，你知道我喜歡什么樣的狗嗎？”

月瓏搖搖頭，“臣女不知。”

“我喜歡我太子哥哥在宮中豢養的青狼犬！”柔嘉道，“他們可威風了，站起來和人一樣高，膘肥體壯，特別護主！”

月瓏聽說過，太子玹司冠手底下豢養了兩條青狼犬。

這兩條狗一個比一個兇猛，太子要求高潔，因此奴隸不能有絲毫忤逆，只要有奴隸不合太子心意，這兩條護主的狗立刻就能聰明地明白，不用太子開口，自己就能上去教訓。

在太子宮里，被這兩條狗咬死生吃的奴隸數不勝數，兩條狗兒膘肥體壯。

柔嘉繼續說：“那兩條狗是一公一母，公狗沒有劁，太子哥哥說了，等他們生下來后代，就拿一個最漂亮的小狗送我！哎，可惜，這次太子哥哥沒將那兩只狗帶過來。”

那兩只狗并非獵犬，不適合打獵，他們體寬肥胖，也適應不了長途跋涉，玹司冠嫌帶著他們麻煩，就交給了宮里人照顧。

月瓏望著前面的一隊獵狗，它們長長的舌頭吐露著散熱，眼睛警惕地左右環顧，長腿細瘦如同四條麻稈，只有它們奔跑起來的時候，才能讓人看到那是怎樣的得力造物。

啟程后柔嘉很快就抱怨騎馬累了，后面早就給她備好了大轎，隊伍后半截停了停，一個奴隸跪伏在馬下，五六個宮人為她在馬車下搭好腳踏，扶她下來。

月瓏跟殺將碾花剛剛熟稔，她很想多騎騎馬，怕柔嘉脾氣上來叫她也下馬上轎作陪，不過好在柔嘉這回沒想起她。

花懷香在月瓏身后，騎著一匹高頭白蹄黑毛馬，正是前幾日柔嘉一時興起送她的那匹。她與這匹馬磨合得很好，這匹馬脾氣敦厚，已經有七八歲，正是脾氣好經驗足的盛年。

花懷香這次能夠參與圍獵也是多虧了柔嘉，柔嘉不僅將月瓏舉薦了進去，而且還將花懷香安排成她和月瓏的女獵手。

太后寵她愛她，她又喜歡花懷香，這么個有些出格又不算大麻煩的請求怎么可能不應應允呢。

甭管花懷香是否真的是個獵手，能不能應對獵手沖在前頭時的危險，既然寶貝皇孫喜歡，那就讓她上。

畢竟只是個下人，死了也不可惜。

花懷香還在少年，體格未見完全成熟，穿上專供成年男獵手的黑藍皮革勁裝，多出來的空隙顯得她格外清瘦。

今日出發前柔嘉特意讓青果給花懷香梳了個未及冠男孩常梳的半披高髻，她穿著寬大又威風的勁裝，梳著高髻，騎在高頭大馬上，這年輕的女孩是那么英姿勃發，多年的自我鞭策讓她褪去畏怯，眼里都是尋常丫鬟所不能有的凜然與高傲。

柔嘉明顯很喜歡這樣的花懷香，她坐上了馬車，就趴在自己窗口，抬頭看花懷香，水靈靈的眼睛隨著微笑一瞇，葡萄般的眼眸亮晶晶。

柔嘉的喜好，是很多民間女孩們追崇卻又不敢顯露的。

她喜歡英氣到跟男孩一般的女孩，但不能真是男孩，必須要是像男孩的女孩，有一點點像也不成，必須像得沒邊兒了，但還是個女孩。

柔嘉自小活潑好動，喜歡的東西大多是男孩們喜歡的，這世上男人高貴，她喜歡把自己往男人形象上靠攏，但她自己卻也不能完全像個男人。

她要真是個男人，這份寵愛很可能也就沒了。

十歲的女孩繞不出這個圈子，又極受寵愛，于是只能暫且胡鬧著。

她愛武藝騎射，身旁的女孩卻無一個干這個的，全都認命地去女紅繡花。

在家中被婦女規訓打壓出來的女孩們溫婉柔怯，她最是嗤之以鼻，不屑與之為伍，可她一個身處高位的女孩又處處不服男人在這世上的優待，難以跟男人為一隊。

這時候，被父親罵“像個男人”的玹月瓏，出現在了柔嘉視野當中。

再后來，少年意氣的“世上獨一個”女侍衛花懷香，也陽光滿面地站到了柔嘉面前，可謂是愛什么來什么，她很是興奮。

因而她從未動腦子想過這兩個女孩的特點也許并非是因為“像男人”、“模仿男人”，而是生來如此。

甚至很多她嗤之以鼻的深宅女孩們，如若能離了那搶食的鳥籠，如果能有機會，如果能有人教導，也可以成長為這般樣子。

哦，她是不必去想的。就像她新養的那只長毛貍貓，這小貓兒深受寵愛，除了不能成為人，它擁有一切。

因此，那小貓兒也從不去想為何自己不能像人一樣吃酒，為何自己沒有像人一樣可以支配的財產、權力，它只需要做好它的寵物就好了，畢竟，它的主人那么愛它，要什么都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