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香愣愣地看著插在地上的箭,兔子早就跑沒影了,只有箭劃過兔子帶下來的一點兔子毛和兔子血。
懷香有些尷尬地摸摸后腦勺,道:“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打過獵。”
不會動的死靶子當(dāng)然和機靈的活獵物不同,這讓自認箭術(shù)精準的懷香有些挫敗。
月瓏哼笑了一聲,安慰她道:“這兔子都觀察我們好一會兒了,反應(yīng)快正常。它還那么小一點兒,你離得那么遠,打不中也正常。”
懷香卻有些擔(dān)心:“如果到最后咱們都打不中一個獵物,公主那里可怎么辦?”
“擔(dān)心這個干嘛,打不中就打不中。我一個沒有,公主不是更有成就感嗎?到時候我演一演可惜的神情,不就好了?”
月瓏最近對于表演這門行當(dāng)很是感興趣。
“話雖這么說……”懷香嘟囔了一句,轉(zhuǎn)頭看見月瓏因放松下來而靈動的神情,也只好輕笑一聲,不再多嘴了。
“正好咱們能練一練。”月瓏說著,也舉起了弓。
懷香一聽也來了興趣,她問月瓏:“你想獵個什么?”
月瓏一邊觀察四周的動靜找獵物,一邊回答:“我想要獵鹿。我喜歡鹿。”
懷香有些驚訝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歡鹿。我以為你的喜歡就是一定不舍得打死它們的。”
你說哪家小女孩的喜歡,是將之殺死成為自己的戰(zhàn)利品的。
懷香看著月瓏,猛然回想起她剛出生時的樣子。
彼時懷香剛被駱王妃買下來,隨著其他的陪嫁人,喊駱王妃小姐,喊小姐生下來的這娃娃小小姐。
四五歲的孩子,也擠進去抱了一下那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的小嬰兒,小嬰兒不哭不鬧也不笑,她卻喜歡地將心軟成了一灘水兒。
后來,爭相抱孩子的丫鬟婆子們在駱王妃死后走的走、散的散,這個小嬰孩到最后身邊只剩下一個她和一個趙老嬤,一個太小一個太老,哪一個都不能將她照管得很好。
她就這樣陪著小小姐磕磕絆絆地長大,長到了如今。
不過,也許正是因為小小姐無人規(guī)訓(xùn)的原因,她正好能野生雜長,順其自然地長成一個自由的“野孩子”,一個不被女兒規(guī)訓(xùn)下能長成的樣子。
在她自己形成的觀念里,混沌地認為眾生平等。正如現(xiàn)在,她可以喜歡鹿,但也可以為了自己的一念殺掉鹿。
懷香突然想到一個愚蠢的問題,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但她還要跟月瓏分享出來:“小小姐,你說,如果這鹿不是吃草的,而是吃人的呢?”
月瓏道:“那它就有可能殺死我了。”
懷香點點頭,“嗯。”
“那這樣就更有意思了。”月瓏一想竟有些興奮,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兒,“它可以殺了我,我也可以殺了它,各憑本事。”
月瓏的眼神堅定猶如利劍,“但被殺的一定是它,不會是我。我一定會贏。”
這個身軀遠遠小于成年人的孩子,秉持著一份眾生平等的觀念,卻又有一顆征勝于眾生之上的心。
而她是這孩子的擁躉,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無論前頭是喜是悲,是黃金鳥籠還是青天碧玉,她都會生死不離地跟著她。
二人騎馬慢行,又登上一個坡,坡上樹木更加繁盛,上頭木葉蓋天,下頭還有齊人高的花草叢。
“我想起那個十二皇子。”懷香一邊幫她找獵物,一邊說。
“他怎么了?”
“你說他眼熟。”懷香道,“可是我不記得你曾經(jīng)見過他。難道是你從前溜出去玩的時候見的嗎?”
月瓏立刻為她這站不住腳的猜測笑出了聲,揶揄地看了她一眼,雙手舉弓拉箭對準了不遠處一只在草叢中露出半個屁股的雉雞,“你猜錯了,我之前從未見過他。”
“咻!”
箭離弦而去,只聽“欻”的一聲,接著一聲短促的啼鳴和羽翼撲騰聲,月瓏射中了。
“哈,你射中了!”懷香比月瓏興奮多了,她搖晃月瓏的手臂。
月瓏的嘴角壓抑不住,但還是要裝蒜:“不過是只野雞而已,燒一盤菜都不夠的。”
懷香駕馬過去給她拿雞,回頭嗔她道:“你這丫頭就會嘴硬!”
“你小心一些,這里草木好密,不容易看清東西。”
“好。”懷香伸手拽開一邊草木,“我突然想起來咱們其實該再帶個獵手,或者下人,不然這獵物怎么放呀。”
“咱們就練練,又不真的獵特別多。”
“嗯,也……啊!”
懷香的大黑馬受驚往后一仰,一邊打著響鼻,一邊往后退。
“怎么了?”月瓏立刻扯馬過去,懷香驚魂未定,看著草叢里的東西,往里指了指。
是個人。
是一個黃布麻衣的小奴隸,連鞋都沒有穿,腳上都是血泡,明顯他被嚇得更厲害,直接癱坐在地上,雙手撐在后面。
一頭有些臟亂的頭發(fā)貼在沾了些泥灰的漂亮臉蛋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在黑發(fā)下若隱若現(xiàn),驚慌又生動的情緒糅雜在里面,讓這雙晶亮的眼睛更加美麗。
“夜奴?”
夜奴吸氣的瞬間帶著哭腔,他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想伏在地上,卻終究中止了動作,軟軟地跪著,低著頭。
“參見小郡主……”
月瓏皺皺眉頭,打量了一下他臟兮兮的周身,上一次見他雖然狀態(tài)也不算太好,但并沒有那么狼狽骯臟,月瓏疑惑地問:“你怎么在這里,你身上都是怎么弄的?”
夜奴緩緩抬起頭,露出那張飽受苦難但依然俊美的臉,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有些膽怯地看向月瓏。
“奴、奴隨主管,昨天就已經(jīng)來到這里了,奴今天實在是太餓了,所以才打了這些獵物的主意……小郡主恕罪,奴求您不要告訴主管!”
懷香一愣,問道:“怎么,原來他們竟然不給你們飯吃么?”
夜奴頭埋得更低,“奴婢卑賤,只是在這里呆上五六天,死不了的……”
月瓏皺皺眉頭:“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哪有什么五六天,權(quán)貴們開心了一個月都有可能。在權(quán)貴們眼里,一個奴隸的命可能還沒有夜奴剛才想逮了去吃的雉雞值錢。
畢竟他們來這里是當(dāng)活靶子的,宮里就沒有做他們能活著回去的準備。
夜奴才十三,做奴隸也不過四五年,大概也沒有想到這些彎彎繞繞。
可是月瓏卻皺緊了眉頭。
銀通的民情不算好,不然也就不會有草籽落地一樣燒不盡長不完的農(nóng)民起義了,底層人的生命低賤,一點點天災(zāi)人禍就能死一批人。
人在死亡面前其實和這些動物沒什么不同,甚至更脆弱。月瓏坦然接受人命的死亡規(guī)律,可是卻不能接受人命被這么糟踐。
她才十歲,她想不明白。
懷香從懷里掏出來一個油皮袋,里面裝著些糕點零嘴。
月瓏跟她都愛閑的時候吃點甜的,宮里的糕餅尤其好吃,今早宮人們送來的糕餅他們二人沒有吃完就要匆匆跟隨隊伍上山,懷香就拿了皮袋裝起來帶著。
懷香將這一小袋子糕餅扔給夜奴,“接著!”
夜奴慌忙接住,雙手捧著袋子,抬頭去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二人。
“這里面是一些糕餅,你去墊一墊肚子,不要再跑去抓雞了。如果遇到別人,箭矢無眼,可就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了。這袋子小了點,我們這里只有這么多。這么多天,如果你還是餓……這樣吧,這幾天你餓的時候,就來這等我們,小心一點。”
夜奴雙手抱著油皮紙袋,熱淚盈眶,“砰”地一聲伏到地上,“謝謝小郡主,謝謝懷香小姐!謝謝……”
他還要磕頭,月瓏連忙制止,扶著額頭無奈地說:“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我告訴你,往后再見到我們,不要再磕頭了!”
夜奴抱著袋子,低著頭用下目線望著她倆,點點頭。
月瓏看著他淚眼汪汪的可憐樣子,兒童柔軟的心里不免起了一陣的酸澀。
她有些慌亂地扯開馬頭,“好了好了,你快找個地方藏起來吧,別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
夜奴努力地點點頭,月瓏的馬頭亂甩,她有些笨拙匆忙地調(diào)整著韁繩,騎著馬沒說一聲掉頭就走了。
懷香連忙跟上。
二人走了半天,懷香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不是,咱們雞呢?”
月瓏一頓,撇了她一眼,“不要了。”
“呀,咋不要了啊,多浪費啊,那雞我看著可肥了!”
“哎呀我們又不是真要打獵的,回去什么雞你吃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