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月瓏看到的地方,夜奴都是跪著的。
月瓏覺得新奇。
畢竟她從前從未見過奴隸,近日充其量也就是跟著柔嘉獵奴,還從來沒有見過奴隸服侍人是怎么服侍的。
她心里那一點(diǎn)壞,好像看見夜奴就忍不住想使出來,到底沒說讓他站起來。
“你現(xiàn)在在我身邊服侍,按規(guī)矩,我該給你換個名字。”月瓏對地上的夜奴道。
夜奴拖著那條已經(jīng)包扎好的傷腿,跪在地上。春桃和夏琴此時正在為月瓏沏茶,她們緊緊盯著夜奴,眼神可以算得上是警惕。
閑出來的懷香在藤椅上睡覺。
夜奴聽見月瓏的話,立刻將身子伏到地上,雙手手掌貼地,腦袋放到手背上,一副乖順又帶點(diǎn)期待的模樣。
他伏到地上去,大腿根便繃緊了,那一瞬,疼得人簡直兩眼發(fā)黑。
月瓏伸手拉起夜奴的胳膊,就像他們剛見面那次一樣。
“不必如此,抬起頭來。”
夜奴只好將他的頭抬起來。
這張消瘦但漂亮的、有一雙暗夜明燈般眼睛的臉龐,怯生生地抬起頭來看她。
月瓏看著夜奴的臉,夜奴為了規(guī)矩不敢與之對視。
月瓏道:“就叫可兒吧。”
躺在藤椅上的懷香忽然發(fā)出一聲嗤笑,她懶得理月瓏了,為了遮笑又隨手把一本展開的書放到臉上,似乎繼續(xù)去睡了。
這些天已經(jīng)跟月瓏混到半熟的春桃和夏琴看過來,春桃搶先一步問月瓏道:“小郡主,這名字會不會太親昵了?”
這是委婉的話。
一般這樣的名字,什么可兒,稱心,盡歡……這類名字若是給男人取,都是男寵才會有的名字。
“那又如何?”
月瓏卻絲毫不在意。春桃和夏琴也只好閉嘴。花懷香將臉上的書拿下來,蹙著眉頭瞪大了眼睛看月瓏。
月瓏也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她。
花懷香看月瓏這副拽相,翻了個白眼,也不想管了,將書又放回到臉上。
“致羽兒,致羽兒!”
門外還沒等得及通傳,就傳過來一道急切的女聲。
懷香立刻從藤椅上跳起來,月瓏站起來整理衣裳,春桃和夏琴彎腰行禮。
夜奴,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可兒了,將雙膝換了個位置,朝著門口跪伏下去,腦袋放到手掌上。
那條傷腿,真是稍微一動就疼得要命。還好此刻頭埋在地上,主子們看不見他骯臟的丑態(tài)。
“致羽兒!”
成雁冰進(jìn)來的時候,頭上的步搖都晃了一晃,站定了,才在一眾行禮請安的聲音中找月瓏,看見月瓏,又去看地上跪伏著的可兒。
“姨母……”
成雁冰繞開地上的可兒,走到月瓏跟前。她身后的兩個太監(jiān)一左一右守在了門口,貼身的兩個宮女急匆匆地跟緊了她。
“你怎么回事,致羽兒?”成雁冰上來就質(zhì)問她,“我聽說你跟太后要了一個男奴?”
月瓏頭皮發(fā)麻,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自己姨母,只好硬著頭皮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姨母……”
“唉呀,你要什么不好,你偏偏去要個這?”
“我……”
成雁冰扭過頭去,蹙著眉頭看著地上的可兒,有些嫌棄地說:“就是他吧?”說罷就看向月瓏。
月瓏摸摸脖子,只好老實(shí)地點(diǎn)點(diǎn)頭。
“你這孩子!”成雁冰嗔怪道,“這可是個沒劁的男奴!你一個女兒家家,要這干什么?你知道這么干的女人都是……”
成雁冰壓低了聲音,緊抓著月瓏的手,“都是什么人嗎!”
能是什么人,山陰公主唄。月瓏撇撇嘴,心里想到。
月瓏露出一副做錯事的孩子該有的模樣,拉了拉成雁冰的衣角。
“姨母,您就別生氣了。這小奴隸左右我都已經(jīng)收下了,再退回去也不能了……”
“可不是,娘娘,小郡主可連名字都給這小奴隸取好了。”一旁的花懷香過來拱火。
成雁冰拿著手帕的手使勁拍了一下花懷香的腦袋,“你這小蹄子,能不能別再添亂了!”
成雁冰嘆了口氣,看著地上跪伏著的可兒,頭疼地閉上了眼睛。
“哎娘娘……”
“姨母……”
兩個人連忙過去扶她,嘴里說的話一個比一個好聽。
“行了你們兩個!”成雁冰拿著手帕給她們倆一人撲了一下,睜眼去看可兒。
成雁冰惱怒地嘆了口氣,盯著可兒看了許久,又頭疼地閉上了眼睛,似乎覺得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算了,事已至此,我就算想把這小子送回去,怕是也沒有辦法。況且,既然太后都不擔(dān)心她的親孫女,我又有什么好瞎操心!”
月瓏抿唇,說不出話來。
成雁冰斜睨了月瓏一眼,她平時就討厭月瓏這什么都不講就不愛跟她親近的模樣,只好自己先嘆了口氣放寬了界限:
“行了,一個個愁眉苦臉。收了便收了,如今這宮里也不比從前,這么個小奴隸總歸也不太妨事。只不過我得有個要求!”
成雁冰指了指月瓏的鼻頭,“你這小滑頭得給我記住了!這小子夜里就睡炭房,平日你不能跟他有過分舉動,要是有什么心思,你先過問我,知不知道?”
月瓏做個乖乖小孩抱著成雁冰的手臂,哄著她,“知道了知道了,謹(jǐn)遵姨母教誨。”
炭房顧名思義,是冬天用炭備炭的房間。
雖是備炭的房,可房中卻一點(diǎn)炭都不燒,是宮中最冷的房間,但還好現(xiàn)在只是秋天。炭房的位置是殿中最偏,又狹窄,唯一的兩人不到的活動空間也都被炭給占滿了。
但是夜奴,不,可兒很知足,從前他跟大家那么多人一起睡,有時擠得都要睡不下了,他在那個房里又最小,所以常常坐著睡;現(xiàn)在,他可以一個人睡一個屋了。
“你就睡在這里。地方你自己騰出來個吧,記住,可千萬別搞壞了炭!”帶可兒過來的小太監(jiān)囑咐他,一邊囑咐,一邊很夸張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可兒木訥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小太監(jiān)打了個哈欠,砸吧著嘴,“怎么偏偏挑我來帶你,真是的,你自己不會找嗎?困死了……”
可兒將得到的被褥小心翼翼放到一邊,小心地挪動著自己那條上腿,盡量用一個傷害最小的姿勢,趴在地上整理茅草和炭,準(zhǔn)備騰出一個睡覺的地方。
小太監(jiān)這邊打著哈欠,上下打量了打量可兒,嗤笑了一聲,也沒多說什么,畢竟趕著去睡覺,于是轉(zhuǎn)身打著哈欠便走了。
婉月宮小太監(jiān)住的都是宮中的耳房,方便德妃娘娘隨叫隨到。
如今宮中妃嬪人數(shù)不像前朝般諸多如巨,很多宮殿都是住不滿的。比如成雁冰的婉月宮,只有她一個妃子,偏房側(cè)房都沒有人住。
不過成雁冰體恤宮女,因此婉月宮許多宮女女官都會住在側(cè)房,側(cè)房便被默認(rèn)為宮女們的寢室,太監(jiān)們則就近住在耳房。
月瓏來了那么長時間,倒是沒有仔細(xì)觀察過下人的房間。原來耳房的大通鋪還分一二層,也不是她想象的一條大被子所有人蓋,一人一個被子還是能做的到的。
正準(zhǔn)備和衣入睡的小太監(jiān)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一邊嘟囔,一邊跨過已經(jīng)睡下的同伴,去找自己的小衣,這時卻忽然感覺窗外有雙眼睛盯著他。
小太監(jiān)猛地轉(zhuǎn)過身去看,但是敞開的窗臺邊什么都沒有,只有幾樹青竹,在黑暗中竹葉搖曳。
“噠噠。”
正專心鋪床的可兒扭過頭去,立刻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月瓏。
炭房的木門大開,月瓏敲過門的手指節(jié)還在木門上。
“見過小郡主。”
可兒疼得發(fā)抖,但還是拖著傷腿緩緩地朝月瓏跪下。
月瓏并沒有制止,在他跪下去后,月瓏一邊蹲下,一邊沖他吩咐:
“抬起頭。”
月瓏看著他的臉,又忽然上手掐住他的下巴,左右掰了一掰。
年幼的孩童似乎仍然在疑惑,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看。
可兒軟團(tuán)白皙的臉被掐起來,雙頰鼓起,俊美明亮的雙眼瞪大了,卻不敢跟月瓏對視。
愛欺負(fù)人的女孩忽然笑起來,道:“你說,咱們從前在哪里見過?”
可兒心臟跳得很快,腦子里想著,當(dāng)然見過,還不是那年的中秋宴。
可是月瓏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搖搖頭,笑著截斷他的想法:“不是那年的中秋宴。”
她當(dāng)然也記得那年的中秋宴。不過她就是覺得不是。
月瓏放開可兒的臉,不再去看他。
呼吸間,兩人竟然同時,嘆了一口氣。
月瓏覺得好笑,撇了可兒一眼。
可兒臉臊得發(fā)紅。
月瓏忽然說:“我給你取名可兒,你會不會不喜歡?”
哪里有貴人給奴隸取名字,還要問奴隸喜不喜歡的道理呢。
可兒抬頭看她,這回是真敢看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倒是干凈,誠心問這句話的。
從他爹被斬首,他的胸口被烙上奴印的那一天,他就是個會說話的牲口了。
怎么還能遇到一位故人,這樣看著自己,這樣對待自己?
可兒點(diǎn)點(diǎn)頭,想笑,眼卻爭相紅了:“喜歡的,小主人。”
月瓏笑道:“太后娘娘已經(jīng)將你賜予了我,那我就是你的正主人,怎么還會有‘小主人’之說呢?”
可兒一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低下頭去。
月瓏看著可兒,只覺得這個跪坐在棉白被褥上的男孩,臉紅紅的,眼紅紅的,很漂亮。
這一瞬間,月瓏突然很想送他一個東西。
于是這新任小主人思考了一番,想到了幾天前懷香掛在自己腰間用來驅(qū)蚊的香包。這香包月瓏有不少,都是在府中的鄭老嬤嬤縫的,臨走時給月瓏裝了好多個。
月瓏在自己的腰間一通摸索,將那只粉彩金雀兒的香包從自己腰帶上解了下來,遞給可兒:“你招不招蚊子咬?秋蚊子厲害,這里又沒遮罩。你拿著這個,可以驅(qū)蚊。”
可兒慌忙伏下身子,告求道:“奴卑賤,不配用那么貴重的東西,請您拿回去吧!”
這應(yīng)激般的反應(yīng)讓月瓏一愣,將香包擎在半空,看著有些尷尬。
月瓏一邊嘟囔著“誰教你的呢……”,一邊將可兒的手拉出來,把香包扣在可兒手掌心。
“聽說你這個年紀(jì)的男孩最容易招蚊子,還是拿著好些。我如今是你的主人,主人給你什么,你收著就是了,不必說這么多沒用的。這些話,以后也省了罷。”
月瓏用平淡的語氣,說著溫柔到有些霸道的話。
她的周身似乎天然就帶有十分強(qiáng)勁的能量,使得她無論是從前母親早逝也好,還是如今的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也好,都無法叫她真的低下頭去,永遠(yuǎn)發(fā)著穩(wěn)定的光芒,這些光芒也不知不覺地照亮她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