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羽聽完,最后,篤定地嘆了口氣。
“是她。就是她。”
她啞然失笑。
“原來,早在我落地的時候,她就已經來了。”
懷香卻說:“我不能確定。時間畢竟太久了。”
她大大地往外呼出一口氣。
“那僅僅能看見的下半張臉,我也早就忘了長什么樣子。只有那個場景因為太過關于奇異,讓我一直記到了如今……”
她的話越往后聲音越小,最后抬頭望木堂的窗子上望過去,思緒遠走。
也許她在思考別的東西,這幾個人,那幾件事。
她將他們、它們,全部拼湊起來,慢慢猜測到一個來龍去脈。
對于她長久以來疑惑的,或者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只不過沒有當事人的親口承認,她也迷茫地很。
“她不要我了,懷香姐姐。”
致羽忽然,很輕很輕地靠到了懷香的懷里,很慢很慢地說。
八歲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叫過懷香“姐姐”了。
懷香抱著她大臂的手,慢慢收緊了。
致羽抬起眼睛,心中又升起一陣愧疚,一陣哀涼。
她像一個白眼狼一樣在別人面前譴責那位教養她近十年的人,只因為那人并沒有遵照約定來看望她,沒有繼續照顧她。
那人食了言,已經近兩年不見蹤影,甚至連她的屬下都杳無音訊,而致羽身在深宮,沒有辦法親自去找她。
好像他們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拋棄了她。
兩年來,她憤怒著、祈求著,一次次晃動那串鈴鐺,毫無用處,除了那枚銅簽,那封短信,毫無消息。
好像那個神通廣大的神仙和她的靈童們,只是這個缺愛的孩子臆想的一場夢。
大夢破碎,她卻仍然倔強地扯著一線希望,不愿意醒。
缺愛者祈求的愛,又少得可憐,又索取地病態。
懷香沒立場去安慰她任何話,只好緊緊抱住她。
“你實際上,遇見過她,對嗎?”
致羽淡淡地問她。
面對致羽的突然發問,懷香只有沉默。
小小姐已經將她的秘密告訴了自己,她不該再繼續對她諸多隱瞞;她向小小姐問了這許多事情,只為了滿足自己的疑惑,而自己對小小姐仍然守口如瓶,這對小小姐實在不公平。
但她不能告訴小小姐其中秘辛。她答應過人家的,發過誓的,她不能背叛人家。
致羽張嘴嗤笑一聲,轉過頭去,但仍靠在懷香的懷里。
“讓我猜猜,這下子,你已經將你自己不明白的東西全都搞清楚了,是吧?”
花懷香低著頭,眸色很暗,仍然只是沉默。
“他們神仙,總有些破規矩。”
致羽很慢很慢地說。
“是不是她讓你別說的?算了,你不說,我也懶得知道。反正,我如今也見不到她,也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她了……”
懷香摸摸致羽的頭,勉強笑了笑來安慰她:
“興許,她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呢?”
“……”
“我也想過。”
致羽忽然坐起來,不再靠在懷香懷里,不一會兒,又站了起來,將自己褶皺的衣裳整理了整理。
“也許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呢,她畢竟是個神仙。”
致羽輕笑幾聲,聽不出來情緒。
但片刻,她又忽然皺起眉頭。
“但如今,我已經不愿意再去想其中緣由了。我見不到她,只能這樣暫且地,活下去。”
世上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么驕傲的孩子。懷香忽然想到。
她的心比天高,卻只能彎腰屈腿被壓在這世道里,為了不讓自己痛苦,只好蒙住眼、堵住耳、綁住手,給自己一些期盼,讓自己先活下去。
可是……
“砰!”
致羽忽然情緒失控地一掌打到了書柜上。
“活在這個憋死人的皇宮里,這個大鳥籠子里!”
寧旸的信息讓她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隱忍下去,她炙熱的一顆心,燒死了包裹住它的一團謊言,將雙眼燒得通紅。
“我就像那些宮人為上位者開心而圈養、訓練的鳥,腿上綁著鎖鏈,哪怕能飛,人家一聲喚,也必須得回來!”
久違的,關于這人的信息,將她瞬間從在宮中茍活、委曲求全的生活里拉了出來,可是這只是關于她過去的一些信息而已,抬起頭,她不在,致羽還要繼續這樣活在這鳥籠子里。
人不該這么活著,她更不該。
致羽轉過身,背靠在書柜上,沒有哭,只沉沉、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像個垂暮老人一般的氣息,從這瘦小的十二歲小女孩身上散發出來,荒涼得可怕。
“我娘給我取這個名字,真是起錯了。”
耳邊傳來她貼著木壁自嘲的話,“我長出了翅膀,卻飛不出去,我要像她,像姨母那樣,在世道脅迫下做第三只囚鳥了。”
女人活在這樣的世道,未來只是一片廢墟。有的人聰明一些,能從中刨出一個坑洞賴以生存,謹小慎微地活過這一生,有些女人則連這份可憐的幸運都沒有。
致羽難以飛出去,可是讓她跟其他女人一樣,強迫自己被世道馴服,馴順地做一只母羊,她又決不甘心。
“沒什么錯的,我的小小姐。”
懷香站起來,她想再去抱小小姐,卻最終停住手。
“別去怪世道。”
致羽:“哈?”
致羽以為懷香要像其他人一樣規訓她,正要罵懷香一反常態,懷香卻一臉正氣地、帶著坦蕩的微笑說:
“世道,不光是銀通國的道。”
致羽因自怨自艾而瞇起的眼睛,因這話瞪大開來。
銀通國的書,是禁止讓女人看的。
男人們歪解先人的詞句,湊出一句句“女子無才便是德”,將對女人智慧的恐懼化作對幼女的誘導,將墮落粉飾成“女子可以活得比男人輕松一些,不必背誦詩文”。
但是致羽和她的女侍衛懷香有太后娘娘的恩準,能隨意取用宮中書樓白樺閣的所有書。
白樺閣中,也有許多他國的國史、風紀,這些國家,有如同銀通國一樣的男尊國,也有大梁一般的平等國,甚至有一些女尊國。
這也許才是男人懼怕女人讀書的原因。
“那又如何。”
致羽置氣便言。
懷香走進了致羽,一雙晶亮的眼睛,像一雙暗夜明珠一般,那兩顆明珠倒映著致羽的臉。
“能如何。”
三個字擲地有聲。
“人,左不過在這人間活上幾十年,怎么活都是活,為什么非得活得忍氣吞聲,身心受挫?”
她活像個亂世中的爭鳴者——
“既然都是活,那為什么不能豁出命去,給天捅個口子來?這天如若本就是封閉的,讓我們捅開,我們反而是大功一件!哪怕最后粉身碎骨又如何?怎么死,不就只是一個死嗎?”
她步步緊逼,致羽卻沒有后退,反而越來越堅定。
“就活這幾十年罷了。我這條命,好幾年前就該死了,如今這條鮮活的命是好人家撿回來的,我都活了第二次了,夠本了!我害怕什么?小小姐,我知道你志向遠大,無論你將來選擇什么,是府宅偷生還是離經叛道,我這第二條命,都拼死跟著你。”
她知道致羽叛逆的大腦是什么構造,也知道她隱匿的野心。
但她不怕。
她跟著玹致羽,是她最滿意的選擇。
“原來你跟我一樣,都是瘋子。”
致羽很用力地、咬牙切齒地說,好像很恨,嘴巴卻笑著。
“哪有好人家的丫鬟穿男人衣服,帶著男人的劍,做侍衛的?”她卻過分地咧出一個笑來,咂摸著“瘋子“二字,而后開朗又嘶啞地說:“第二條命活成個瘋子,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