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從指縫中竄流出去,陽光透過林葉間隙,在地上灑下一顆顆金,風一吹,能看到雪白瓦磚上爍白躍金的浮花。
咱們的致羽兒,十二歲了。
雖說還是很幼小,但是今年,還要發生一件足以改變她人生的大事情,她要做出一個決定自己下半生的重大選擇,因此不得不對今年之事進行諸多贅述。
先說這兩年下來,在宮中韜光養晦的致羽,已經將自己錘煉地更加優秀得體,早已褪去了剛到宮中時的慌張無措。
只是那雙尚且年幼的眼睛里,不知為何多了幾分冷硬。
再說國與國之間,到了今年,身為強國表率的大梁國,今年的開明政策又有所加碼,誠摯邀請諸國送來遣梁學童到太學院學習,促進諸國與大梁的友好交流。
銀通王室一收到請帖,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從諸多官宦蔭蔽家族中征收遣梁學童,預計要收夠不多不少的五十名。
春日發暖的時候,致羽最喜歡穿士子斕衣,姨母德妃很不高興她穿男人衣服,但柔嘉卻很高興,總讓織室給致羽送來各顏色各樣式的斕衣。
別說柔嘉雖喜好男裝,但審美卻好得很,她和致羽、懷香所穿的許多衣袍她甚至能自己涂畫設計,送由織室做出來的成衣,樣式精致漂亮,但顏色一致地淡雅。
十二歲又抽條一些的致羽,穿上這些衣服,更顯得雌雄莫辨、高挑俊麗起來。
姨母很是憂慮,總認為自己將姐姐的女兒養成了兒子,心中很不舒服。
于是她每日都為致羽梳起緊俏的少女發髻,讓她外甥女看著不那么男氣一些。
所幸這兩年外甥女跟自己越發親近,這倒是撫慰了德妃的心。
“致羽兒,近日聽說,你哥哥已經開始上朝做些事情了。”
德妃側臥在她榻上,小宮女麝月恭恭敬敬地給她喂著葡萄,她近日來越來越喜歡酸的食物,早春未大熟的葡萄,很合她的口味。
致羽正在德妃側邊的小書桌上寫著字,懷香在給她磨墨,上好的墨香氣充盈在眾人鼻間;可兒跪在致羽腳邊,為致羽整理寫罷的墨紙,再給他主人添上新紙;春桃和夏琴在致羽身后站著,頷首疊掌。
致羽聞言頭也未抬,只一邊默寫著詩文,一邊道:“哥哥今年也十七歲了,上朝議事,是遲早的事。”
在致羽面前,成雁冰鮮少提起她哥哥;哪怕像今日偶爾提起,也只是稱呼其為“你哥哥”,但叫致羽,永遠是她獨有自創的昵稱“致羽兒”,這一點點偏愛的味道,致羽其實扭曲地捕捉著,竊喜著。
致羽出生后未滿百天,其母成雁秋就病死了,王府族中上下,總有人說,是這小丫頭命格太硬,克死了親生母親。
十歲入宮時,她心中更是懷疑萬千,德妃成雁冰,是她娘的親生妹妹,怎會真的好心去養他人口中克死親姐姐的孽障?
德妃的好,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她只知除花懷香之外,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不是蠢貨,會聽信一個初生嬰兒會克死母親這種詭論,在這些人間蠢貨里,也當然包括她母親的妹妹。
但她沒有,她珍惜她姐姐,也珍惜她姐姐的女兒。
她只說,她外甥女出生是女孩,同她和她姐姐一樣。
成雁冰止住了這個話頭,沒再往下說下去。她從不議論朝政,更不會在她外甥女面前說起這些。
“致羽兒,你寫的什么?”
“我在默寫詩文,姨母。”
致羽已經默寫完,在筆山上放下了筆,拿起鎮紙,將寫完了的墨紙拿了起來。
“拿過來我看看。”成雁冰招招手。
“《破陣子》?”成雁冰微微皺起美人眉,端詳著致羽這副字。“這是你新近學的詩文嗎,王守研教的?”
“不是。”致羽說,“王守研先生教的不是這些,這是我自己要背的。”
成雁冰摸摸致羽的頭,“女孩子家家,不要背那么有殺氣的詞。你看看如官奇先生那般的詩文詞句,就很溫柔,宮廷雅文,適合女孩子學,多好!”
致羽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來,只對著姨母笑了笑。
“是,我記住了,姨母。”
成雁冰繼續仔細地,看致羽的字。
“乖乖,”她也會叫致羽這樣的親昵稱謂,“你的字也怪鋒利,像個男人寫的,不大好。我讓人給你找幾幅官奇先生的字,他的字溫婉圓潤,適合女孩子臨摹。”
致羽這次沒有說好與不好,只疑惑道:“官奇先生……是男人嗎?”
成雁冰躺著,漫不經心地說:“當然是呀。”
“那他為什么寫適合女孩子臨摹的字?”
成雁冰一愣,被她的話狠狠問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致羽又問:“官奇先生是什么人?”
成雁冰回答她:“是咱們宮廷里供養的詩人,也是個書法大家。”
“那他的詩文和書法,是從誰那里學得?”
成雁冰一愣,仔細想了想,“官奇自己說過,他師從他官家世交的嵇家二小姐,嵇炎。”
“嵇家二小姐,聽著是個女人?”
“當然。”
“她教出了大名鼎鼎的官奇先生,可我如今都沒有聽過她的名號。”
成雁冰笑了笑,摸摸致羽的臉,憐愛地說:“她是閨中小姐,不可以拋頭露面的。其實官奇先生將其說出來,也是有失體面的。”
“閨中小姐不出門,有才不顯露,乖乖在閨房中老老實實地呆著,這才是體面的,是嗎?”
“是。”
成雁冰對外甥女的請教知無不言。
“恪守婦道,嚴于律己,不與男人爭功,安于后室,是女子美德。我的致羽兒啊,你怎么總是如此混沌。”
成雁冰將致羽一縷碎發別回發髻里,讓其看著完全地一絲不茍。
成雁冰點了點致羽的鼻頭,“你這丫頭,不知怎的總與其他女兒家不一樣,你那個小丫鬟懷香更是可靠不住。你說說你,其余的都聰明,怎么到了人間規訓,如此的混沌不明。”
她嚴肅地變了神色,告誡致羽道:“你既總不明白,就死死記住姨母的話,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姨母。”
“好,對。姨母現在問你,你現如今應當會寫些詩了吧?”
“會了。會也裝傻,不與景和公主搶風頭,只說學問不到,剛學會壓韻腳,寫不出來好詩。”
“乖致羽。”
成雁冰將致羽的腦袋抱進自己懷里,輕輕拍拍。
“學會了這些,你以后的路就好走些。你要懂得過剛易折的道理,你今后總是要嫁人的,恪守這些道理,總能讓你好過一些。”
成雁冰雪白柔荑輕捧起致羽的小臉。
“你母親走的早,你父親什么德行我也知道,就讓姨母當你今后的娘家靠山,婆家姨母為你找,將來就讓姨母送你出閣,送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說罷,她又將致羽的腦袋抱緊懷中。
致羽的眼睛,迷茫地望向了窗子外的鳥雀。
那幾只落在梅樹上的小小鳥雀,是宮內人自己養的,不屬于天空。它們被訓練得很好,每日喂食一些小米細糠,就算長著翅膀會飛,主人一叫,還是會乖順地飛到主人手掌中,為這些在宮里耗著的,心身俱損的人們,帶來一點樂子。
致羽心中,忽然沉沉地起了一團郁氣,那團郁氣又化作一塊巨石,巨石又長成大山,不由分說地壓在了致羽的心頭,阻隔所有的血液供養,將心都逼成了死黑色。
“謝謝姨母。”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