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正,正月十五放花燈……二月二,小鼠吹笛來,三月三,喜鵲鬧牡丹,四月四,一個銅錢四個字……”
懷香抱著一懷畫卷進門的時候,致羽躺在床上,腦袋垂在床沿,一邊發呆,一邊嘟囔著像是兒歌的東西。
懷香拿著東西氣喘吁吁,走到致羽面前,抽出一只畫軸敲了她腦袋一下。
“……六月蚊子吃人肉——哎!”
懷香將一堆畫軸一股腦全放到桌子上,一邊整理,一邊嘲她道:“嘀咕什么呢?”
致羽走下床來,回答她:“兒歌。”
“哪里的兒歌,我怎么沒有聽過?”
致羽在桌子旁邊坐下,兩只眼睛要睜不睜,懶洋洋抬頭看了懷香一眼,吊兒郎當地說:
“我也不知道。”
懷香要彈她腦瓜崩。
致羽一把抓住了懷香的手指頭,迅速地閃開身子。
懷香“呀”了一聲,嘴角帶著笑,另一只手就下去伸向致羽的肚子,致羽再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懷香雙手被擒,順勢反抓致羽的雙臂,將她猛地往下一拽。
懷香再一個轉身掙脫開來,把致羽往自己懷里一拽,手臂鉗住致羽的脖子。
站在一旁的春桃和夏琴手足無措,想上去拉架又怕被誤傷。
兩年來這兩個打架都快看膩了,二人索性最后不管了。
致羽沒多大精神,不想再玩了,打了個哈欠,拍拍懷香鉗住她脖子的手。
懷香放開她,一撩袍子坐到了椅子上。
月瓏在她對面坐下,拿起桌子上的畫卷。
懷香招呼春桃和夏琴也過來坐下。
“今兒陪你起了那么個大早,又陪你膽顫心驚,你倒好,自己回來睡回籠覺,我還要給你拿東西去!”
懷香朝致羽又彈了個腦瓜崩,致羽自知理虧,這回沒躲,讓她彈。
“哎呦!”
懷香心里頭舒服了,轉頭抓了一把雞油瓜子,一邊嗑,一邊朝剛過來坐下的春桃和夏琴問:“今日德妃娘娘心情如何?”
“娘娘心情還不錯。”
春桃笑吟吟地說,一張白里透紅的小臉生動又漂亮。
“陛下賞賜給了娘娘一只小蝴蝶狗,今日就該抱過來了!”夏琴笑著說,臉上興奮地紅彤彤。
“聽姐姐們說,這種小狗子可愛極了,陛下賞賜的這只更是還沒長大呢!過會兒娘娘從春日宴回來,咱們就能看到了!”
小孩子都喜歡小貓小狗,即使她們倆都十五歲了。
雙生子比起兩年前又長高了些,從前臉蛋像兩個可愛的蜜桃,現在抽條又瘦了,臉蛋竟然都變成了瓜子臉兒,跟成年女性的外形逐漸靠攏。
但性子相比兩年前,反而更活潑幼稚了些。
懷香對狗不大感興趣,她小時候家里養過狗,那狗用來看門。
俗話說狗眼看人低,那是個看人下菜碟的玩意兒,對她從來不客氣,有一次她被父親吩咐給它放剩飯,不知道是不是跟人一樣餓久了就急眼,那狗發了瘋,等她走近,就把她的胳膊咬了個大窟窿。
血流如注,父親不管她的死活,她是硬抗過去的。
致羽忽然推了懷香一下。
“怎么了?”
致羽一邊看她手里的畫,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皺什么眉。”
懷香一愣,復又釋懷地笑了笑。
懷香抱著手臂,讓自己轉頭去看窗外新發的桃樹粉苞。
“這些畫都是人像。”致羽翻著一張張畫,對懷香說。
“嗯?”
懷香回過神來。
“嗯。這是巨巖先生的一些藏品,他老人家說你新近想多學學畫人像,那便多臨摹臨摹這些大家作畫,能讓手先熟悉熟悉。”
致羽一張張翻看著,發現這老頭挺喜歡大梁的畫家,略略翻了翻,發現有好幾張上面都印著大梁的印章。
致羽一張一張仔細翻看起她這丹青先生的藏品來。
巨巖先生欣賞她,她知道。
但她也知道,在巨巖先生眼里,對她的欣賞,也只不過是他殘生中為數不多的消遣,算不得值不值得。
他少年得意,中年被貶,老年又做回了老本行,一邊給宮廷秀女畫像,一邊教公主和她的伴讀作畫。
他覺得,他和他教的這女學生,都不會在丹青上再有什么未來,都只是消遣。
即便他那么欣賞這女學生的天賦。
想到這,致羽免不了攥了攥拳頭。
致羽將這些畫卷都打開,一半落款都是銀通內的宮廷畫師,有巨巖自己的,也有他同僚的,這其中畫的大多是歷代妃子的畫像,只有幾張皇子公主的散落在其中。
而剩下的一半落款之人便都是大梁人,大梁的便就不知是哪一派的畫家,畫風與銀通的大不相同,看得出來其吸收了不少西方番人的油彩技巧,整體又不脫離東方漢人的注重意境的留白,讓整張人像畫極為逼真生動。
從這畫師的筆觸特色便能看出來大梁文化的多姿多彩,以及其對待外來文化的開明態度。
且這些人像畫所畫的人物也更加豐富,有雌雄莫辨的貌美少年,也有其貌不揚的靦腆農婦,還有衣著華貴的達官顯貴。
但這些大梁畫作的落款,無一例外都是一個名叫“績溪”的畫師,看來巨巖說不定是能將此人畫作佐以膏蜜的擁躉。
致羽從對邊桌沿拿來最后一個畫卷,將其麻繩解開。
畫的邊緣落款也是績溪。
畫像表面用特殊的油質物質涂抹均勻,大致是為妥善保存。
“這畫的裝裱比其他的大梁畫都復雜精致得多呀!”春桃和夏琴也將身子湊過來看。
“哇——”
畫里,是一位正值韶華之年的、曦日般氣質的女子。
年輕、貌美、意氣風發,又有青年人的沉穩端方;眉眼清麗,質如春生,更不要提那雙瞳色為琉璃紅的眼睛,琥珀朱華、流光溢彩,隨著月唇微微輕笑而稍稍瞇起。
她分明瞇著眼,眼里頭卻是華貴紈绔難得的溫良謙遜。
這時陽光正好照在她的畫中面上,她的睫毛好似也是偏向朱紅的,畫中她的長睫、她的眼睛,在陽光下,仿佛進了神采,攝人心魄。
“這手法怪粗暴的。”春桃摸了摸畫上的油質,“不過怕是落其他的款也落不下了!也算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也怪不得這樣保存……”夏琴用手背摸摸畫中人的面龐,“這位女子,簡直像是神仙般的人物。”
春桃的話好像刺激到了致羽,她竟猛然將畫卷一移,春桃摸畫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花懷香為了給春桃夏琴二人讓空還沒看到畫像,覺察到致羽情緒不對,連忙輕柔搭上她的胳膊:
“怎么了?”
致羽卻根本不理她,只自顧自地,將手擋在了畫中人那美麗流光的琥珀琉璃眼上。
眼睛被擋住,畫中這謫仙般的人物便只有下半張臉,那高挺的鼻梁,以及溫和微笑著的,花瓣一樣的嘴唇。
致羽背對著她三人,她們看不到她的臉,也看不到那幅畫。
花懷香立刻從自己椅子上站起來,閃到致羽的面前。
那粉蘋果般的臉蛋上,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花懷香從沒見致羽的眼睛瞪得那么大過,這使得這張臉上,展現出一種像是驚惶的神情。
乒咚、乒咚、乒咚……巨大的悶響聲,回蕩在懷香耳邊。
片刻了,懷香才意識到,這是她家小小姐的心跳聲。
致羽的手還蒙在畫像女人的眼睛上,身體在顫抖。
懷香立刻扭頭去看致羽手中的畫像,這不看不要緊,這么一看,身體竟然也僵住了。
懷香給自己訓練得很好的面部神情,此刻變得支離破碎,她的黑瞳在她眼眶里胡亂晃動著,牙齒上下打戰。
懷香扭頭去看致羽,看著致羽瞪著眼睛的驚異神情,她的腦海中驟然閃過曾經無數個刻骨銘心的記憶碎片,她將記憶中的幾個人不由分說地串聯在一起,最后引到了致羽的身上。
懷香握住致羽的手腕,“她是誰?”
致羽緩緩將瞪大的眼睛轉過來,看著懷香。
她現在腦中似乎混亂異常,根本沒有去注意懷香為何跟她起了同等的劇烈反應,而只是沉沉地、斬釘截鐵地從口中吐出了兩個字:
“靠山。”
她說。
不知為什么,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
致羽猛然站起來,將畫像給重新卷上。越卷越快,越卷越快,她緊緊攥著畫軸,突然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了門。
“小小姐!”
“小郡主!”
花懷香看著致羽的背影,攥緊了拳頭立刻給春桃夏琴二人下令:“你們倆追不上她!若晚歸,告知娘娘無礙!”
花懷香話的尾聲,隨著她的提步狂奔丟在風里。
“神仙,你怎么還不來呢……”
“你難不成是我的幻想嗎,神仙?為什么鈴鐺響了你不出現!你說過你會來的,騙子,大騙子!……”
“你為什么還不來看我!為什么,都那么久了!……”
“我又不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我要忘掉你,什么神仙,分明是大騙子!……”
你在哪里!為什么不來看我!
深夜里她獨自一人發的瘋、說的狠話,此刻都好像被她自己揉碎了,丟在慌慌張張的腳下,踩個稀碎,再不能阻礙她往前跑。
最后,她也只是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