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怎么努力。她忘不了。
是寧旸將她教養長大的。
過午的烈陽照進木堂,將檀木書柜烘烤得焦烈濃香,熏得人頭昏腦脹。木梯上傳來一陣輕慢卻穩定的腳步聲,朝堂上徐徐而來。
“我不是說了讓你們都滾出去嗎?!”
“小小姐?!?/p>
懷香撩著袍子登上木堂,青綠的薄紗勁裝在陽光透射下閃著一層雪色的光,少年人矯健有力的身姿,站在陽光之下。
致羽的臉上的淚水還在徐徐往下流,扭頭過去的時候,臉上已經干了的三兩條淚痕從中間一扯,斷開了。
致羽低下頭,“懷香……”
懷香連忙跑過去,抱住了致羽。
致羽緊緊抓住懷香的衣服,伏在她懷里,一句話也不說,眼淚似乎暫時地止住了,只呆愣地靠著。
懷香將自己手里的劍放到地上,輕輕給致羽的后背順氣,再拍一拍。
紫檀木的氣味混著書的墨香氣,充盈在二人鼻間。懷香就這么抱著懷里的致羽,好像她還是個初生的嬰兒,時不時,還輕輕晃一晃她。
“小小姐,咱們剛見面時,我就是這么抱著你的?!睉严愫鋈徽f,她臉上掛著一抹淺笑。
“那時候,你才剛出世,一張臉只有小半個手掌那么大?!彼拖骂^,伸出手,朝致羽比劃著。
致羽失神的眼睛慢慢移過來,手指碰碰懷香的手掌心。
懷香比劃完又緊緊地抱住了她家小小姐,繼續抱著晃呀晃。
“那時候起,你就不會哭。別的小孩一出生都哭,就你不哭;別的小孩出生個三五天才能睜開眼,你下了地,才擦干凈了臉,就把眼睛睜開了。接生你的穩婆,還一直說你奇特靈巧。”
她邊說著話,邊晃著娃娃,又低下頭,將致羽滿是淚痕的臉給捧起來,仔細看了看。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看到你哭,小小姐。”
她說完,又拿自己的袖子給致羽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出生的時候,你不哭,只會盯著人看,裴裴姐姐還說你呀,‘小模樣怪叫人心疼的,可別長大了也這么悶著,受了委屈也不說,多可憐哪’?!?/p>
她笑了兩聲,“瞧瞧,這話我一字不差地記到了現在呢。就算說這話的裴裴姐姐被劃給了明小爺,但我還死死記著。”
懷香的胳膊遮在了致羽的鼻子上,致羽不舒服,將懷香的胳膊給掰開來。
懷香低頭看了一眼她,又換了個位置將她抱得緊緊的。
致羽嘆了口氣,下巴放在懷香的大臂上。
兩人安安靜靜地呆了這么一小會兒,致羽忽然開了口。
“懷香,今日,你為何如此異常?”
懷香一僵,復而問:“你說什么,小小姐?”
“那副畫像上的人。”致羽不緊不慢地說,“你見到她失了態,為什么,花懷香?”
懷香晃蕩她的手,停頓下來了。
致羽并沒有看她,也沒有繼續逼問她。最終,花懷香卻端詳起致羽的手來。
那雙手已經是個少年人的手,纖細、修長、漂亮,又有些武人的指節粗莽,使這雙白皙雙手徹底脫離跟金絲雀般的世家小姐們同樣的脆弱狹小,為這馬上要進入少年期的女孩更增了一分獨特的魅力。
“你那時候,小手沒那么漂亮。”
她抓起致羽的手,摩挲著,輕笑著說。
“你剛出世的時候,那小手長得就像小老鼠的粉爪子。我逗你,你還抓住了我的手?!?/p>
她將致羽的手放下,語氣不經意間,忽然一變。
“你抓住我的手時,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
致羽終于動了動,她抬起淚眼,看向懷香。懷香也低下頭,朝她笑了笑。
“一個蒙著眼的,穿黃衣服的人。”
懷香捏著自己的袖子,又給致羽擦了擦臉上的淚,可致羽一張粉紅蘋果般的小臉,不知怎么回事竟變成了蒼白蒼白的模樣。
“時間太久了,我也只看到了她一眼,現在早已記不大清她的樣貌了。只記得,那是一個蒙著眼睛的,穿黃衣服的人,就站在屋子里,我面前。后來我問其他姐姐,她們都說沒見到。我還以為見了鬼?!?/p>
懷香的手很暖,她氣血充足,全身上下一年四季都很暖。
但是致羽靠在她懷里,卻因過度反應,身上一陣一陣地脊背發涼。
“雖然說,那人看起來,更像是個神仙人物。她那時正好站在陽光下面,身子對于那時的我來說也很高大,雖蒙著眼,可臉笑瞇瞇地對著我們?!?/p>
懷香摩挲著致羽的手。
“我還記得,你抓我的手時,手掌心像是有個圓滾滾的東西一般,似乎是個珠子??墒俏胰タ茨愕氖郑厦鎱s什么都沒有,但摸,仍然能摸到?!?/p>
懷香看著致羽的眼睛,“況且,只要我摸到那個看不見的珠子,我就看到了那人,我把手放到你身上其他地方,就再也看不到了。”
“但這終究是我的猜測,我沒能試它第二遍,因為那人,明顯發現我了。”
懷香嘆了口氣,不再抱著致羽,將雙臂放開來,反著撐到地上,自己將脖子也一倒,歪著頭看致羽。
“靠山、在外的朋友、照顧你的人……都是她吧?!?/p>
懷香的身子挪開了,陽光就照來了致羽的身上。
光透過少年的眼瞳,將烏瞳透成了金棕色,睫毛也牽連著成了金粉蝴蝶,蝴蝶翅膀顫抖兩下,垂了下來。
“你聰明,也太了解我,懷香。”
“你今日找的,也是她,是不是?”
“……是?!?/p>
“她是寧旸,是不是?”
“我今日也才知道,但……是?!?/p>
“從小到大,你莫名其妙的消失,莫名其妙會的武,四五歲沒人教你就會的文章,還有如今能打死老虎的射術,還有你的那些所有我不知道的小玩意兒,全是因為她,是不是?”
“是?!?/p>
“她其實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陪伴你到如今是不是?”
但這次,致羽卻搖了搖頭。
“自我們入宮以來,她便一次都沒有來過了?!?/p>
這句,竟又起了壓抑不住的哭腔。
懷香心情復雜,眼睛虛焦:“你們,情意深重。”
這次懷香說的是肯定句子,但致羽還是回答說:“是。”
窗外忽然起了陣陣春風,將楊柳新發的嫩芽綠枝吹得柔情飄動,嬌嫩的新柳好似少年披散長發。
懷香的眼睛里,映著受滿陽光的,她金色的小小姐。
“寧旸應當早就死了。她究竟是人是鬼?”
致羽把地上皺皺巴巴的書拿過來,翻開有寧旸記載的一頁,指著上面說:
“非人亦非鬼?!?/p>
“帝父臨言,其乃天上神祗,帝承其父血液,身負神脈,故神勇無敵,無人可比。帝崩未崩,乃乘神鳥入天,供奉天職?!?/p>
一般一些帝王本紀,多少都會有些跟神鬼天道相關的記載,但大多是虛假吹噓,為了讓人相信自己是眾望所歸、順應天道而成帝王,懷香從來不信這些。
而不信這些的勇氣,分明也是眼前這位小女孩給的。
可今日……
“照這書記載,她父親是神,所以她死后,也能成為神?呵,原來這天上的神仙也跟地上的人一般,講求親緣血脈繼承?!?/p>
“我并不清楚,我畢竟沒當過神?!?/p>
致羽疲憊地笑了笑,好似精神已經恢復了大半了;她再次抓住懷香腰前的衣服,將整個人靠到了懷香的身上。
“但我總覺得,不是那樣的,寧旸更不是那樣,她只是……有一些特別。”
致羽全身心靠到懷香的身上,懷香抖了抖撐在背后兩邊的手,致羽呆呆的,也不肯動。
懷香只好笑了笑,自己將背靠到了后面的柏木書架上。
柏木雖不及紫檀那般有香氣,但也有淡淡的木屑香,讓人很喜歡,聞了心中覺得放松。
“你……既現如今才曉得她的名字,那從前,你是如何稱呼她的呢?”
“‘神仙’?!?/p>
懷香詫異:“什么?”
致羽抬起頭來看懷香,“我就叫她‘神仙’。”
“?”
懷香嗤笑一聲,“哪里有這樣的人!”
致羽:“她是神仙,不是人。”
花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