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霉味是活的。

江浸月縮在供桌下數裂縫時，總錯覺那些墨綠的霉斑在緩慢爬行。月光從殘破的瓦隙漏進來，像一把生銹的剪刀，把褪色的《烈女傳》扉頁剪成支離破碎的臉。第三只酒瓶砸在門框時，飛濺的瓷片擦過她腳踝，血珠滾進青磚縫里，驚醒了沉睡的鼠婦。

“喏，給你。“

那聲音輕得像蛛絲拂過耳廓。浸月抬頭，看見房梁間垂下一根麻繩，末端系著的竹籃正在半空打轉。籃底兩顆薄荷糖裹著錫紙，在幽暗中泛著冷硬的鱗光，恍若傳說中鮫人泣淚化的珍珠。她伸手的剎那，瓦頂傳來野貓嘶叫，竹籃猛地被拽高。

“快接住呀！“

薄荷糖墜入掌心時帶著余溫，浸月才發現自己咬破了嘴唇。鐵銹味在舌尖漫開時，房梁傳來窸窣響動。一雙沾著蒼耳子的布鞋倒懸而下，補丁褲腳上歪扭的螢火蟲繡花正閃著金線。女孩貍貓般翻落，鼻尖蹭在褪色的“貞潔流芳“匾額上，蹭下一塊陳年香灰。

“我叫林疏桐。“她掀起浸月的衣袖，月光下淤青泛著熟透李子般的紫，“我阿爺說，痛痛是能飛走的。“朱砂筆尖觸上皮膚的瞬間，浸月瑟縮了一下。疏桐呵氣吹干墨跡，腕間褪色的紅繩掃過她突突跳動的靜脈。

青苔在她們移動時簌簌剝落，露出磚縫里半截干枯的蜈蚣。疏桐的藥簍像口魔術袋：鳳仙花瓣搗出的汁液在粗陶碗里漾著血色的漣漪，甘草片裹著琥珀色的蜂蜜殼脆生生作響，最底下壓著蟬蛻做的燈籠，薄翼上經絡宛如老人手背的血管。

“摸摸看。“疏桐將燈籠塞進浸月手里。蟬蛻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在觸及掌紋時發出細碎的噼啪聲，仿佛百年前死去的夏蟬仍在振翅。浸月撫摸那些精密如星圖的孔洞，疏桐突然掀開地磚，霉濕的賬本堆里驚起銀灰色的書蟲，在月光下劃出彗尾般的軌跡。

“這字念什么？“疏桐指著泛黃紙頁上暈開的墨跡。浸月指尖劃過“貞“字凸起的筆畫：“我娘教過，是說女子要…“屋頂突然炸開碎裂聲，瓦片冰雹般砸在供桌。疏桐抓把艾草灰撒向梁柱，煙霧中浮現歪扭涂鴉——兩個小人手拉手站在弦月上，第三個小人墜向深淵。

浸月腕間的銀鐲突然震顫，發出蜂鳴般的細響。疏桐湊近細看內側“江郎才盡“的刻痕，銅綠沿著筆畫蜿蜒如淚：“你爹又打你了？“她蘸著鳳仙花汁在浸月掌心畫圈，汁液滲入生命線的溝壑，“等我會配迷魂散，咱們藥翻他。“

子時的梆子聲蕩進祠堂，驚飛檐角假寐的夜梟。疏桐從簍底掏出油紙包，槐花糕的香氣裹著陳年供香，釀成某種清苦的醺然。浸月咬下第一口時，屋頂傳來醉漢的嘔吐聲，穢物順著瓦縫滴在《女誡》封面上。她們縮進《烈女傳》堆成的堡壘，疏桐突然輕唱：

“螢火蟲，夜夜紅，阿娘紡線到三更…“

浸月跟著哼第二段時，發現疏桐在流淚。淚水砸在嘉靖三年的田租記錄上，暈開了“貞婦江李氏“的朱砂批注。疏桐用袖口猛擦臉：“灰瞇眼了。“可浸月看見她腕間紅繩下藏著的燙傷，焦黑的皮膚扭曲成鎖鏈形狀。

破曉前最濃的黑暗里，疏桐把浸月推進神龕后的暗道。石壁滲出的水珠浸透她們交握的手，像某種秘而不宣的盟誓。“每月初七，我在這兒放薄荷糖。“她將蟬蛻燈籠塞進浸月懷里，藥香隨著晨霧消散在青石板盡頭。浸月撫摸燈籠上細密的孔洞，突然發現內側用朱砂寫著：

“痛痛飛。“

暗道盡頭傳來犬吠。浸月把薄荷糖藏進鞋底時，嘗到舌尖殘余的血味。銀鐲擦過石壁發出刺耳鳴響，她突然想起昨夜疏桐撒出的艾草灰——那些懸浮的塵埃在月光下，分明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