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院后墻的忍冬藤在月光下織成一張銀網,浸月踩著碎玻璃渣翻窗時,聽見藤蔓間懸垂的葡萄糖瓶在風里碰撞,發出巫蠱鈴鐺般的脆響。苦艾與蒼術的氣味像無數只潮濕的手,從百葉窗縫隙里探出,攥住她的氣管。
第三排第七格抽屜卡住了。浸月咬著舌尖去拽銅環,嘗到血腥味時終于拉開一道縫。川貝母的鱗莖滾落在她掌心,像顆干癟的心臟。月光從“鬼箭羽“標簽上滑過,照見抽屜深處泛黃的藥方——字跡被血跡暈染成枯萎的鳶尾花。
“你要盜什么藥?“
錦緞被面下突然探出顆腦袋,浸月驚得撞翻黃銅藥秤。秤盤墜地的回音里,她看清林疏桐蒼白的臉:曾經嬰兒肥的面頰凹陷成蝶翼狀的陰影,唯有瞳孔還燃著那簇熟悉的螢火。
“他們說你是癆病鬼…“浸月抖開補丁累累的衣襟,三顆發霉的陳皮滾落床沿。疏桐突然爆發的咳嗽聲像摔碎的陶罐,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濺在浸月鞋面,在粗布紋理間綻開暗紅的水蕨。
浸月撲向藥碾子時踢翻了矮凳,鐵輪碾過川貝的沙響里,疏桐的笑聲混著血沫涌出:“嚇到你啦?“她掀開枕套,露出藏著的青花蜜餞罐,罐身用艾絨燙出的螢火蟲缺了半邊翅膀。
子時的梆子聲像把鈍刀割開夜幕。疏桐拽著浸月鉆進地窖,陶甕間垂掛的風干壁虎在燭火中投下龍形的影。浸月的布鞋陷進陳年藥渣,當歸與益母草腐敗的氣息裹住腳踝,恍若踏入某種溫暖而危險的子宮。
樟木箱開啟的瞬間,檀香與尸臭交織成詭異的芬芳。疏桐蒼白的指尖撫過鎏金燭臺的并蒂蓮紋,燭淚凝結的鐘乳石在她腕間投下鎖鏈狀的光斑。“阿娘留下的,“她將燭臺塞進浸月懷里,“說等我結拜時用。“
浸月觸到底座凸起的刻痕。“林氏祠堂“四字在燭火中忽明忽暗,像句被時光蛀空的讖語。疏桐已攀上木梯,月光從地窖口漏進來,將她單薄的背影剪成一片將融的雪。
曬藥場的鉤藤在月光下舒展毒刺。疏桐的絹褲被劃破時,浸月嗅到血珠滲出的鐵銹味。她拆下自己衣襟的布條,骨針穿透織物時的悶響里,疏桐忽然說:“你聞起來像雨前的雷。“
浸月腕間新添的鞭痕泛著熟蝦般的紅。疏桐蘸取朱砂膏,沿著傷痕描畫展翅的螢火蟲。顏料滲入皮膚的刺痛中,浸月看見她睫毛上凝結的燭淚,像粒永遠落不下的星。
“痛痛飛走了。“疏桐呵氣吹干朱砂,氣息里川貝的苦香混著槐蜜的甜。浸月在她瞳孔里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像困在松脂里的遠古飛蟲,翅脈間沾滿命運的粉塵。
祠堂的蝙蝠在梁間織出黑色蛛網。疏桐將雄黃酒潑向“貞節“碑,酒液順著“潔“字的三點水淌成血溪,漫過浸月露出腳趾的布鞋。燭臺上的并蒂蓮在酒氣中舒展,花瓣突然脫落,露出底下暗刻的北斗七星圖。
“來。“疏桐用銀簪戳破指尖,血珠墜入青瓷酒盞時蕩開同心圓。浸月蘸血在她眉心點痣,朱砂混著血水滲入肌膚紋理:“皇天后土在上,江浸月與林疏桐結為姐妹,不求同生…“
“要同死!“疏桐奪過酒盞仰頭飲盡,喉間吞咽聲像吞下枚生銹的釘。月光驟然暴漲,浸月看見疏桐的影子在墻上開成并蒂蓮,而自己的影子被無形鎖鏈拖向黑暗深處。
五更天的露水打濕交握的掌心。疏桐咳出的血沫在石磚上開出轉瞬即逝的花,浸月用裙裾去擦,絹布吸飽鮮血后沉甸甸地垂著,像片被射落的蝶翼。
歸途的老槐樹在霧中搖晃銀鈴。疏桐倒掛在枝椏間,發梢掃過浸月鼻尖時落下細雪般的槐花。“接著!“她拋下的枯枝帶著朱砂標記——每個日期都對應浸月挨打的紅痕。
竹筒里的槐蜜水泛著詭異的金斑。浸月咽下摻著金盞花粉的液體,喉間灼燒感里忽然浮現母親的面容。那個私奔的雨夜,母親腕間的銀鐲也曾泛著同樣的鎏金光暈。
第一縷晨光刺破霧靄時,浸月在疏桐袖口發現未洗凈的血跡。疏桐卻指向東方:“快看!“朝霞將云絮染成鳳仙花的顏色,而她們身后的祠堂正在晨霧中坍縮成靛藍色的立方體,像口釘滿道德鐵釘的棺材。
疏桐忽然劇烈顫抖,指節泛白地抓住浸月手腕:“如果有一天…“晨風卷走后半句話,只余掌心的冷汗在浸月皮膚上寫下無形的卦象。她們身后,老槐樹的年輪裂開細縫,滲出琥珀色的樹脂,像滴永遠凝固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