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洞里的苔蘚泛著尸骸般的青白,江浸月蜷縮在年輪最密集的褶皺里。樹縫滲進的月光碎成棱形光斑,在她鎖骨處的燙傷上跳動——那是昨夜父親用煙斗烙下的新痕,焦糊的皮肉間嵌著煙絲,像條扭曲的銀河。
“浸月!“林疏桐的呼喚裹著忍冬花香刺破晨霧。浸月將銀鐲塞進樹皮裂縫,鐲身“江郎才盡“的刻痕恰好卡住一道深褐年輪。疏桐攀上枝椏時,浸月看見她腰間朱砂筆的墨囊在滲血,暗紅順著素白襦裙蜿蜒而下,在裙裾凝成彼岸花的形狀。
疏桐的指尖觸到她后背時,浸月忍不住戰栗。新燙的傷疤疊著舊鞭痕,在褪色的校服下隆起猙獰的山脈。“他要賣我去省城。“浸月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表叔昨夜送來兩壇茅臺,說紡織廠缺個...會認字的物件。“
晨露突然有了重量。疏桐解下藥囊,白芨粉混著冰片的氣息在樹洞炸開,浸月腕間陳舊的煙燙傷開始抽痛——十二歲生日那夜,父親用煙頭在她左腕燙出北斗七星,說這是“不貞之女的天罰“。此刻那些疤痕在藥粉刺激下泛著詭異的藍光,如同被喚醒的星圖。
疏桐突然扯開自己的衣領,心口處赫然是用朱砂刺的北斗。兩顆北斗隔著晨霧共振,樹洞里的蛛網簌簌顫動。“上個月我去了省城,“她將浸月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那個紡織廠...在招童工。“
浸月的指甲掐進疏桐的皮肉。樹洞外傳來醉漢的囈語,父親酒葫蘆磕碰青石板的聲響越來越近。疏桐突然咬破舌尖,將血抹在浸月燙傷的銀河上:“記住,北斗永遠指向北方。“
曬藥場的忍冬藤滴著宿雨,周硯川的布鞋碾過碎瓷片時,驚醒了藤蔓間沉睡的蛇蛻。他懷里的止血草沾滿泥漿,葉片間藏著三顆裹著薄荷糖的油紙包——浸月最怕湯藥的苦,每次都要含著糖才能皺眉咽下。
“需要七里香止血,三錢地榆炭生肌。“疏桐用銀針挑破浸月化膿的燙傷,膿血濺在曬藥的竹匾上,將當歸片染成曼珠沙華。周硯川盯著她顫抖的指尖,突然奪過藥杵:“你昨夜又咳血了,那些朱砂...“
驚雷在云層深處醞釀。三雙手在暴雨來臨前共繪“月光地圖“,浸月的白絹襯裙鋪在祠堂供桌上,泛著梔子花的腐朽香。她用螢火蟲漿液涂抹廢棄磚窯的位置,熒光在絹面游走如磷火;疏桐以朱砂標出巡邏犬的盲區,每一筆都帶著咳血的震顫;周硯川刻下藥鋪后門的銅鑰匙紋樣,刀尖在桌面犁出深壑。
“等攢夠錢...“浸月話音未落,疏桐突然咬破指尖,在東南角畫了艘滴血的帆船。血珠墜在絹面時,供桌上的長明燈倏然爆出燈花,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列女傳》封面上——浸月的影子被拉長成鶴,疏桐的蜷縮如受傷的貓,周硯川的則像把出鞘的劍。
暴雨突至。疏桐的絹帕按在浸月滲血的鎖骨,朱砂遇水暈染成鳳凰圖騰。周硯川摸出薄荷糖,浸月含住糖塊時嘗到鐵銹味——他的虎口在采七里香時被荊棘撕裂,血絲正滲入糖紙的褶皺。
“今夜子時,“疏桐突然撕下襯裙一角,“磚窯第三根梁柱。“她將染血的布條塞進浸月掌心,上面的槐花刺繡正在滲血。祠堂外的老槐樹在雨中搖晃,樹洞里的銀鐲發出蜂鳴,與疏桐心口的朱砂北斗共振。
子時的更鼓淹沒在雨聲里,浸月赤腳奔過青石板路,懷里的鐵皮盒硌著肋骨。疏桐推窗的瞬間,她像尾銀魚滑入藥房,濕發粘在周硯川謄寫的《傷寒論》上,墨跡暈染成哭泣的鬼面。
“幫我收著。“浸月將銀鐲套上疏桐手腕。金屬貼著皮膚冷如刀鋒,內壁“枝枝連理生“的刻痕正抵著脈搏。周硯川翻出桐油傘,卻發現疏桐在配迷魂散——烏頭堿的氣味混著雨腥,熏得梁間的燕子墜地抽搐。
驚雷炸響時,浸月鎖骨處的淤青在閃電中泛著駭人的紫。疏桐突然扯開她的衣領,朱砂筆在淤痕上疾書《本草綱目》的解毒方。墨跡被雨水沖刷,在浸月胸口淌成血溪,流過心口時突然燃起幽藍的火焰。
“你會死的。“疏桐的尖叫被雷聲碾碎。浸月將鐵皮盒塞進藥柜暗格,二十三顆薄荷糖錫紙折的鶴正在盒中振翅。周硯川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摩挲著那道煙燙的北斗:“我跟你走,現在就走。“
疏桐的藥杵砸碎了銅鏡。鏡中三個破碎的人影在暴雨里扭曲,浸月看見自己右腕的北斗正在滲血,疏桐心口的朱砂北斗卻開始剝落。老槐樹的根系突然穿透地磚,纏住周硯川的腳踝,樹洞里的銀鐲發出瀕死的蜂鳴。
“來不及了。“浸月掰開周硯川的手指,在他掌心放下帶血的薄荷糖紙,“北斗第七星,叫搖光。“她轉身沖入雨幕時,疏桐正將迷魂散倒入酒壇,朱砂淚從眼角滑落,在青磚上燙出星形的孔洞。
火車站的煤灰粘在睫毛上,像群永不墜落的螢火蟲。浸月被兩個男人架著拖向綠皮車時,疏桐正咬破表叔的手腕。動脈血噴濺在鐵軌上,瞬間被雨水稀釋成淡粉,在枕木間匯成微型的長江。
“接著!“銀鐲在空中劃出冷冽的弧線。周硯川撲救的瞬間,浸月掙脫桎梏,黑發在狂風中散成破碎的網。鐲子撞上月臺燈柱,裂成兩截,浸月那半滾進鐵軌縫隙,疏桐這半沾著血卡在枕木間,內壁的刻字正在滲血。
浸月被拽進車廂時,指甲在表叔手臂抓出北斗七星。周硯川的嘶吼淹沒在汽笛聲里,疏桐攥著半截銀鐲,發現內側用針尖刻著微小的字:“東南三百步,槐根三尺深。“血正從刻痕滲出,在銅鐲表面凝成星圖。
綠皮車蠕動的剎那,浸月將額頭抵在車窗。雨痕扭曲的玻璃外,疏桐正跪在鐵軌旁吞食泥土——那些混著血與銀鐲碎屑的泥漿。周硯川的指縫間卡著浸月的發絲,在暴雨中泛著詭異的銀光,像是老槐樹根系滲出的樹脂。
當最后一節車廂消失在雨幕,疏桐突然嘔吐。在混著血塊的穢物中,半顆薄荷糖正在融化,錫紙上的螢火蟲圖案被胃酸腐蝕,露出底下用針尖刻的八字:“此身雖隕,此心向北。“
暴雨沖刷著鐵軌上的星圖。周硯川在槐樹下挖出浸月的鐵盒,霉變的信紙里裹著干枯的鳳仙花——那是浸月母親私奔那夜,別在女兒發間的最后一朵。每封信都以“疏桐卿卿“開頭,末尾畫著流淚的螢火蟲,淚水用銀鐲的銅銹描繪。
疏桐奪過最后一封信,紙上的血跡組成北斗形狀:“他們讓我陪酒,說這樣能更快攢夠船票錢。昨夜我在旗袍內襯繡了北斗,若你看見穿星空圖案的客人...“她突然將信紙塞入口中,周硯川掰開她下頜時,發現她舌面用朱砂畫著鎖鏈,鏈環正是北斗七星的形狀。
月光穿透雨幕時,槐樹根系泛著詭異的銀光。疏桐用斷鐲刨開濕泥,兩百只螢火蟲標本在玻璃罐中復活,尾燈閃爍成東南方向的箭矢。最舊的標本罐里封著浸月七歲那年的發帶,上面用血寫著:“我偷了祠堂的供果,分你一半。“
周硯川突然劇烈頭痛——那些薄荷糖紙折的鶴正在鐵盒里燃燒,灰燼聚成浸月的輪廓。疏桐的咳血染紅了灰燼人像,在雨中凝成琉璃般的紅痣,恰好落在灰燼的眉心,與當年結拜時浸月點的朱砂痣重合。
“她游不過那片海。“疏桐將灰燼捧到心口,朱砂北斗開始滲血。老槐樹突然傾倒,樹根間露出浸月的校徽——別針彎成魚鉤形狀,鉤尖沾著帶鱗片的血,在月光下泛著深海魚類的磷光。
晨霧漫過鐵軌時,周硯川在枕木縫隙找到浸月的發繩。疏桐將兩截銀鐲拼合,裂縫間滲出槐樹脂的琥珀光,照出鐲內暗藏的磁石——在暴雨中始終指向東南,那里是被晨霧籠罩的磚窯。
坍塌的窯洞像張嘶吼的嘴。二十三個螢火蟲玻璃罐擺成北斗陣,每個罐底壓著船票碎片。浸月用血在窯壁寫著:“疏桐,我游不過這片海。“血字旁畫著條人首魚身的怪物,魚尾處的鱗片正是校徽的金屬光澤。
周硯川在罐群中央發現浸月的校服紐扣,線頭纏著根銀白發絲——屬于疏桐母親。疏桐突然跪地嘔吐,昨夜吞下的信紙殘片混著血水,顯露出最后一行字:“若你讀到這些,我已變成魚。“
陽光刺破霧靄時,磚窯突然塌陷。疏桐搶出的鐵盒里,二十三顆薄荷糖正在融化,糖漿凝成微型的大陸架,錫紙上的刻痕顯示著經緯度。周硯川的指環突然被磁石吸引——那是浸月消失那夜,疏桐用銀鐲碎片熔鑄的北斗指環。
當第一列火車呼嘯而過,疏桐將斷鐲投入鐵軌。金屬與碎石碰撞的瞬間,兩百只螢火蟲從罐中騰空,在濃霧中組成游動的魚群。魚眼處閃爍著浸月的銀鐲殘片,尾鰭掃過疏桐心口的朱砂北斗,在晨光中灑下帶血的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