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宮的梆子敲過三更時，我正對著燭火破譯鴛鴦鎮紙里的密檔。春桃端來的蓮葉羹在案頭凝出層脂膜，青瓷碗沿映著窗縫漏下的月光，倒比御膳房的秘制醬料更顯清冷。
“姑娘仔細熬壞了眼睛?！靶⊙绢^揉著惺忪睡眼添燈油，“九王府送來兩筐金絲炭，說是給您...給您醒醒神?！?/p>
我蘸著涼透的茶湯在案上劃拉，茶水在花梨木紋路里洇出個時間軸：康熙五十七年五月廿四，正是史書記載九阿哥胤禟病逝之日。可絹帛上的朱砂新墨分明寫著“胤離，康熙五十七年臘月初三“。
燭芯“啪“地爆出燈花，驚得春桃打翻琉璃燈罩。我盯著滿地亂滾的鎏金蝙蝠紋飾，忽然想起昨日在體元殿，胤離蟒袍下隱約露出的伽楠香佛珠——那本該是胤禟被雍正帝圈禁時的隨身物件。
“春桃，取我的妝奩來?！?/p>
螺鈿匣最底層藏著從現代帶來的防水眼線筆，我在《女誡》封皮內側畫出簡易關系圖。當筆尖懸在“九王胤離“與“胤禟“之間時，檐角鐵馬突然叮當作響，混著遠處更鼓聲，像是紫禁城在打著拍子唱偈語。
卯初的御膳房飄著蟹粉小籠包的鮮香，我蹲在榆木食盒后頭數蒸籠：“第三列第五屜是棗泥酥，第五列第二屜是翡翠燒麥...“春桃前日偷塞的膳房布局圖，硬是被我標成了美食坐標軸。
“蘇姑娘好興致?！?/p>
身后響起的嗓音驚得我撞翻整摞青花蓋碗，碎瓷聲里飄來句冷笑：“寅時三刻逛膳房，倒比御史臺的言官更勤勉?！柏冯x蟒袍上的四合如意紋在晨曦里泛著冷光，腰間玄鐵令牌貼著盛滿醒酒湯的陶甕，正往下滴著水珠。
我攥著滾燙的燒麥起身，袖口金線繡的纏枝蓮被蒸汽洇成暗紋：“王爺晨起練劍餓了？“說著把咬過兩口的燒麥往前遞：“嘗嘗？蟹黃餡里摻了馬蹄碎，比軍機處的折子爽口?！?/p>
他廣袖帶起的風撲滅灶眼余燼，修長手指捏住我腕骨時，袖中《女誡》啪嗒落地。書頁攤開處露出昨夜畫的思維導圖，朱砂筆圈住的“胤禟“二字正對著“借尸還魂“的批注。
“好字。“胤離碾著紙頁上的硬筆字跡，“這筆畫走勢，倒像是西洋教士的鵝毛筆?！八蝗桓┥肀平ら慊熘孤稓庀⒒\罩下來：“蘇姑娘師從哪位傳教士？“
蒸籠騰起的熱氣在鼻尖凝成水珠，我望著他眉間那道淺疤，忽然想起客戶資料里某位集團繼承人的相似特征：“王爺可聽過'穿越'？“
他瞳孔驟縮的瞬間，我反手將燒麥塞進他微張的唇間。蟹黃順著唇角滑落，在他玉色中衣上染出朵荒唐的日出：“就是'倏忽千年過，往來成古今'的意思?！?/p>
膳房突然死寂，燒火太監的蒲扇僵在半空。胤離喉結滾動著咽下那口燒麥，突然輕笑出聲：“蘇懷瑾，你可知今晨刑部剛呈上來...“他指尖抹過唇邊油漬，在晨光里捻出段艷色，“有種西域奇毒，發作時狀若蟹黃。“
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玄鐵令，突然從袖中抖出白玉鴛鴦：“那王爺可知，這鎮紙里藏著...“話音未落，外頭傳來吳書來的尖嗓：“萬歲爺口諭，宣蘇答應侍膳！“
養心殿的琺瑯自鳴鐘正奏著《普庵咒》，我跪在萬字錦地毯上布菜時，乾隆的翡翠扳指正敲著那道西湖醋魚：“聽說你今早在膳房，給老九喂了毒？“
銀箸上的龍須筍應聲而落，我盯著滾到桌角的筍尖，想起上個月搞砸的婚宴冷盤：“回皇上，那叫'職場互助'?！罢f著舀起勺蟹粉豆腐，“九王爺徹夜批折子，臣妾這是補充...“話沒說完，殿外忽然傳來佩劍觸地聲。
胤離挾著滿身秋霜邁過門檻，箭袖上的四合云紋還沾著柳葉：“皇兄，蘇答應往豆腐里摻金華火腿末。“他撩袍坐下時，玄鐵令牌不偏不倚壓住我袖角，“《飲膳正要》有載，豆腐性涼，與腌肉同食易生石癥?！?/p>
“朕看你是被小丫頭戲弄了。“乾隆突然將整盤豆腐推到我面前，“既是蘇答應烹的，你便替朕嘗嘗?！?/p>
我握著湯匙的手微微發抖，胤離卻已舀起滿勺送入口中。他喉結滾動時，我瞧見那枚玄鐵令上閃過奇異紋路——竟與鴛鴦鎮紙里的密檔暗合。
“如何？“乾隆轉著蜜蠟佛珠問。
“硌牙?！柏冯x吐出一粒金箔，那是我為擺盤偷藏的婚慶裝飾，“蘇答應怕是錯把養心殿當勾欄瓦舍了。“
暮色漫過琉璃瓦時，我蹲在景陽宮后院埋白玉鎮紙。春桃舉著羊角燈的手直打顫：“姑娘真要埋了這晦氣東西？九王府的眼線剛報，說王爺回府就召了太醫...“
“他在試毒。“我扯下衣擺金鈕扣充作記號，“那盤豆腐里擱了雙份火腿末，正常人早該腹痛了。“濕潤的泥土粘在指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婚宴后廚偷吃的拿破侖酥。
更鼓聲里，東墻根傳來窸窣響動。我扒開雜草，只見排水溝里卡著個油紙包，里頭梅子箋上壓著句墨跡淋漓的嘲弄：“蘇姑娘的廚藝，倒比刑部的烙鐵更見功夫?！?/p>
箋上沾著的火腿碎屑突然讓我福至心靈。連夜翻出內務府記檔，對著月光細看三年前的膳食單：康熙五十七年臘月初三，九貝勒胤禟忌日，御膳房呈的祭品赫然列著——金絲火腿末。
梆子敲過四更時，景陽宮突然涌入持械侍衛。吳書來捧著黃綾卷軸立在階前，臉上褶子堆成朵殘菊：“蘇答應接旨——“
我跪在冷硬的青磚上，聽老太監拖著長腔念：“上諭，蘇佳氏聰敏慧黠，著即晉封常在，遷居鐘粹宮，專司...專司御膳房新式菜譜研制。“
春桃攙我起身時，我瞧見黃綾末尾的朱批在燈籠下泛著詭光。那“新式菜譜“四字墨色尤重，最后一捺拖出個細長鉤，像是御筆朱砂里摻了誰的心頭血。
晨霧漫過御茶膳房的金字匾額時，我正對著滿案食材畫思維導圖。忽然有人將鎏金葵口碗推至眼前，杏黃蟒袍掠過榆木案板：“蘇常在的醒酒湯，少不得要加二錢砒霜?！?/p>
“砒霜傷肝?！拔彝鶞锶隽税熏F代帶來的跳跳糖，“不如試試這個，喚作'冰火兩重天'?！疤橇Ｔ跓釡镎ㄩ_的脆響中，胤離忽然擒住我手腕：“蘇姑娘可聽說過隆科多？“
他指尖順著我掌紋劃到生命線：“那位九門提督被先帝賜死時，牢飯里就摻著跳跳糖模樣的毒砂?！?/p>
我反手將湯匙抵在他喉間：“那王爺可知，這湯匙是拿壽山石雕的？“趁他愣怔，突然壓低聲音：“康熙五十七年五月廿四，京城可下過紅雨？“
胤離腕間佛珠突然斷裂，伽楠木珠滾進正在發酵的豆醬缸。他掐住我后頸迫我仰頭時，我瞧見他瞳孔里映著個穿龍紋中衣的身影——乾隆正倚著門框啃我藏的椒鹽酥餅。
“朕是不是來得不巧？“皇帝彈指將餅屑撒進魚翅盅，“老九這試毒的法子，倒比南苑圍獵新鮮。“
胤離松開手退后三步，我趁機將攥著的梅子箋塞進乾隆掌心。箋上跳跳糖漬正滲開“金絲火腿末“的字樣，與三年前祭品單上的墨跡漸漸重合。
“好！好！好！“乾隆突然撫掌大笑，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蘇常在明日便到養心殿當值，朕的萬壽節賀儀...“他意味深長地掃過胤離蒼白的臉，“就按你家鄉風俗辦?！?/p>
是夜我伏在鐘粹宮案頭寫策劃書時，春桃抱來床鴛鴦錦被。抖開被面剎那，夾層突然掉出張泛黃箋紙，其上血書力透紙背：“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窗欞忽被夜風撞開，吹熄的燭火里，我摸到錦被暗袋中的硬物——半枚染血的玄鐵令，斷口處赫然能與胤離那枚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