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
車簾被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挑開。蕭沂垂眸,看見孟唯倚在廂壁,已然睡去。
孟唯呼吸輕緩,長睫低垂,在眼下投落淺淺的影。她披著蕭沂的墨色大氅,衣領(lǐng)處的狐裘襯得她膚色如雪。
蕭沂定定看了片刻,伸手——
卻在即將觸到她肩頭時驟然停住。
他掌心有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怕驚擾她。
蕭沂收手,轉(zhuǎn)而解下自己的佩劍,輕輕橫在車門處——一把玄鐵長劍,恰好抵住欲要晃動的門扉,確保馬車不會因顛簸驚醒她。
車外親兵低問。
“將軍,進去嗎?還是……?”
“繞城三圈。”蕭沂放下車簾,聲音壓得極低,“等她醒。”
親兵拽著韁繩,壓低聲音笑道:“將軍,繞城三圈?您這是巡防還是……”
話未說完,蕭沂一記眼風掃來,親兵立刻噤聲,卻仍憋著笑,肩膀微抖。
另一人用氣音揶揄:“噓——將軍這是體恤人家姑娘累著了。”
蕭沂面無表情,指節(jié)在劍柄上一叩,聲音冷沉:“再廢話,今夜你倆繞城跑三圈。”
親兵們立刻挺直腰背,目不斜視,可嘴角卻繃得直抖。
——繞就繞吧。
孟唯眼睫輕顫,還未睜眼,先嗅到一股清冽的松木氣息——是蕭沂大氅上沾染的味道。她下意識攏了攏衣襟,指尖觸到狐裘柔軟的絨毛,這才徹底清醒。
車簾外,朦朧晨光透過紗簾。車外親兵察覺動靜
“小姐可算醒了!”一名親兵如釋重負般嚷道,聲音里憋著笑,“咱們這馬都快繞暈了,再轉(zhuǎn)下去,怕是連它都認得青州每塊磚石……”
另一人立刻咳嗽一聲打斷,卻藏不住話里的促狹:“將軍吩咐了,您醒之前,馬車不得停。”
孟唯一怔,掀開車簾——
晨霧中,蕭沂端坐馬上,側(cè)臉如刀削般冷峻。聽到動靜,他并未回頭,只淡淡道:“醒了就下車,到衙門了。”
可孟唯分明看見,他握韁繩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像是已維持這個姿勢太久。
她忽然笑了,將大氅解下遞還:“將軍的馬車……挺助眠的。”
蕭沂終于轉(zhuǎn)頭看她,接過大氅的那一瞬,他的嘴角不可察覺地揚了揚。
孟唯踏下馬車,笑著道謝“多謝將軍的便車,還請將軍幫我保密我來青州一事。”
孟唯轉(zhuǎn)身就往另一條街巷走去。
“等等。”蕭沂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了些急切。
孟唯腳步一頓。
她沒有立刻轉(zhuǎn)身,而是先微微偏頭,她的半張側(cè)臉——眉如墨畫,唇若點朱,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細密的影。
“世子還有指教?”這一次,孟唯沒有叫他將軍,而是世子。
蕭沂看清了她眼底未散的睡意,像江南煙雨,可轉(zhuǎn)瞬就被清醒的銳利刺破。
她唇角噙著絲笑,卻不是閨閣女子慣有的溫婉,而是帶著點“我倒要看看你能說什么”的挑釁。
“你去哪?”
“去趟藥坊。”
“藥坊?”
“嗯。”
蕭沂并不打算追問。
蕭沂眉策馬橫在她面前。駿馬噴著白氣,他穩(wěn)穩(wěn)坐在鞍上,居高臨下地看她。
“早膳用了?”他突然問。
孟唯一愣,抬眸看他。
她如實回答“沒有。”
蕭沂下頜微抬,示意不遠處一家剛支起蒸籠的早點鋪子:“那兒的蟹黃包,尚能入口。”
孟唯挑眉“世子這是要請客?”
他輕嗤一聲,翻身下馬:“怕你餓暈在半路,你大哥找我麻煩。”
他大步走在前面,靴底踏過青石板的聲音干脆利落。
孟唯跟在他身后半步,盯著他緊繃的肩線,忽然輕嗤一聲,不禁低語:“……口是心非。”
蕭沂腳步未停,卻微不可察地緩了半步,讓她不得不與他并肩。
“說什么?”他側(cè)眸。
孟唯唇角一翹:“我說——將軍明明擔心我餓著,偏要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臉。”
進入店內(nèi)。
雖然時辰尚早,但店里卻很熱鬧,包子的香氣彌漫在小店內(nèi)。
小二肩上搭著白巾,笑吟吟地湊過來:“兩位客官,要些什么?”
蕭沂沒看菜單,指尖在木桌上輕叩兩下:“兩籠蟹黃包,一壺云霧茶。”
小二一走,她托著腮看他,眼里帶著探究:“你常來?”
蕭沂垂眸,指腹摩挲著粗瓷杯沿,杯中的茶影微微晃動。
“小時候,父親偶爾會帶我來。”他聲音低沉,難得褪去冷硬,“這鋪子開了三十多年,我母親……曾在這里賣過包子。”
孟唯怔住。
蕭沂抬眸,目光越過她,似落在某個遙遠的過去:“父親路過此地,因一場大雨困在鋪子里。母親給他多塞了兩個包子,他后來每次回京,都特意繞道來吃。”
窗外晨光漸亮,蒸籠的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他冷峻的輪廓。
孟唯正想安慰,蒸籠的熱氣氤氳間,一道清潤嗓音從門口傳來——
“五小姐,許久不見。”
孟唯回頭,見謝瑜一襲青藍色常服,正立在晨光里溫文含笑,還有著往日閑散的氣度。
蕭沂指節(jié)在桌面一頓,眸色微沉:“謝公子不在傾香閣作畫,怎么跑青州來了?”
謝瑜不緊不慢地撩袍落座,恰坐在孟唯身側(cè):“令尊嫌我整日沒個正形,給我謀了個知府做做”他抬手斟了杯茶推給孟唯,“今日來遲了沒位了,巧了,遇見了故人。”
蕭沂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流轉(zhuǎn),心里有些澀澀的。
茶湯清亮,孟唯淺笑:“謝大人高升,還未賀喜。”
“虛職罷了。”謝瑜輕笑,隨后看向蕭沂“青州匪徒連官道都敢截,蕭將軍可要全力剿匪啊,否則這百姓人心惶惶,我這知府也……”
蕭沂舉茶,輕笑著接過話頭“多謝謝大人抬舉,護百姓周全本就是我的職責。至于謝大人,少泡些酒樓。”
兩人相視一笑,眼底俱是寒潭靜水。
孟唯卻已起身,心思并不在兩人的火藥味上:“二位慢聊,我先去滿春堂一趟。”
謝瑜扇面一合,正要開口——
“我送你。”蕭沂突然站起,膝蓋撞得木凳發(fā)出一聲悶響。
謝瑜折扇一橫,恰攔住蕭沂去路。“蕭將軍,“他笑意清淺,眼底卻沉著墨色,“昨夜擒獲的匪首還未審,兵部的剿匪文書也需您親自用印——“扇面突然壓低三分,“此時追著姑娘家跑,不妥吧?“
蕭沂眸光驟冷,再抬眼時,長街盡頭已不見孟唯蹤影。唯有賣花女的竹籃里,幾瓣青杏零落,似她衣袂殘留的痕跡。
“謝知府倒是盡責。“他反手按上劍柄,玄鐵與鱗甲相擦,發(fā)出毒蛇吐信般的嘶聲,“那便回衙——好好審審,這些土匪背后究竟站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