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過后,長安城涼意襲人。
傅秋玄從城南民居的一處青瓦后竄出來,見不遠處那棵老槐樹果真遭天雷劈殺了,其樹心被天火焚得黢黑,斷枝殘葉散落一地,隱匿處可見血斑,更倒霉的是那附著老樹而建的龍華寺,已被生生砸成一堆爛泥。
幾名百姓哄搶著樹枝,險些動起手來。
一人道:“……只怕你有命搶沒命燒,觀空大師的葬身之所豈容放肆!!”
另一人道:“撿他幾捆柴火怎么了!江湖騙子還敢往臉上貼金,最后不也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你!”
“住手!何方小民在此生事!”旁邊的金吾衛厲聲呵斥,腰間佩刀出鞘,直嚇得幾人連連退開。
傅秋玄抬眼望去,發現老樹內丹果然消失無蹤,她眉頭皺了皺,啟用靈力一感知,不遠處的浴堂立刻傳出異樣,她便躲在暗處,悄悄往那邊靠了過去。
暮色中,寫著“漱休堂”三個大字的旌旗下寥寥幾條晃動人影,越靠近,堂中異樣越盛。
傅秋玄正欲掀簾而入,忽覺不妥,一個縱身躍上房頂隱蔽起來。片刻后見一碧衣女從夜幕中走出,其人的身姿雖與常人無異,周身卻黑氣環繞,她信手掀開堂簾,瞬間便被昏黃燭光淹沒。傅秋玄隨即躡手躡腳揭開一片瓦望下去,見浴堂四周輕紗軟帳,熱氣繚繞,碧衣女褪卻衣衫步入浴池,猛地被一個裸身男人擁入懷中……
伴隨著屋內喘息聲越來越疾,傅秋玄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急忙伸手捂住透光處,緩了緩神。涼颼颼的夜風拂面而來,臉上溫度卻沒降下幾分,她又在房頂蹲了片刻,直到屋內動靜稍有收斂,復挪開手往下看去。這時肩上卻突然被誰輕輕一拍,她大驚,敏捷地捉住那只手欲將其摔出,怎料對方力氣驚人,一個反手倒將她擒在懷里。
“小秋玄。”女子的聲音如松風過耳。
“迦叔?”傅秋玄松了口氣,回頭一看,卻是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她穿著描了紅梅的白裳,朱色披帛與之遙遙映襯,面若滿月,煙眸款款,墮馬髻下簪著的紅牡丹更令其顯出雍容之色。
“我說深更半夜的我家白貍怎么不見了,緣是躲在這里偷學云雨之事。”神迦小聲調侃道,“想要男人了?”
傅秋玄百口莫辯,急忙道:“我能有這么無聊?你細看這浴堂,里面的活物全是些精怪。”
“精怪有什么稀奇。”神迦邊說著邊往屋內瞥了一眼,那纏綿著的兩條影子中,女妖似乎沒沉住氣,周身開始逸散出淡淡墨色,花花綠綠的像一卷墜水丹青,而她的影子在搖晃燭火下捉摸不定,十分蹊蹺。
畫妖?
傅秋玄心頭一滯,沉吟道:“近來,長安城屢屢傳出精怪害人之說,被吸干陽氣命斷魂消的便有十余人,眼下立城之樹被劈,千年內丹丟失,我懷疑這二者間有所關聯。”
“影響我賣酒嗎?”
“應當不影響。”
“那還不滾回無憂館?”神迦皮笑肉不笑。
“可那內丹蘊藏豐厚,是個難得的寶貝,正好我近來修為欠缺,”傅秋玄面上揚起一抹委婉的笑,“迦叔……”
“什么狗尾雜毛你也瞧得上,真沒追求。”
傅秋玄被這句“沒追求”噎住,正要發作,卻見神迦做出了噤聲的動作,這才察覺到屋內那兩人的談話已若隱若現飄在耳邊。
“……你無非就是想獻給那繆繆討她歡心,哪里記得起我來!”女子語氣酸澀。
“喲,置氣了?”男妖言語寵溺,“待回山去,我將那道士開膛破肚,取丹贈你,便滿意了?嗯?”
“討厭,”女妖道,“你當真舍得將它給我?”
“那要看你如何答謝我。”男妖言語曖昧。
“臭不要臉……”女妖嘟噥一聲,任由對方埋頭在自己脖頸間忘情啃咬。
“……”傅秋玄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抬頭看神迦卻是副饒有趣味的模樣,便道,“罵你呢,臭不要臉,偷看別人洗澡!”
“明明是你先偷看,臭不要臉!”神迦屈指賞了傅秋玄一個腦瓜崩。
“喂,能講道理就不要動手!”
“跟女人有什么道理可講?”神迦抱起雙手,居高臨下地望著傅秋玄,仿佛他現在托身的不是女人一般。
傅秋玄一直想不明白神迦為何要假以女子面貌示人,權當他欠了一屁股風流債,四處躲避。她嘖嘖嘴:“別忘了,你現在以男人的魂靈寄托在女人的軀殼里,也就是說,你不上不下,不男不女,是個……”對上神迦那刻薄目光,傅秋玄聲音軟下來,“好看的人妖。”
一道掌風襲來,被傅秋玄提前預判,險險躲開了。
正在這時,屋內突然傳出一聲慘叫,二人低頭看去,見女妖手握一支黑管狼毫,竟刺穿男人后背直插其心房,鮮血瞬間染紅了水池。
因一切發生得太快,男妖猝不及防道:“你……你騙我!”
女妖冷哼一聲,手起筆出,源源精氣伴隨著滔天的紅迸射開來,盡數為其所吸納。神迦見那只筆嘗到鮮血后隱隱透出赤色紋路,如蟲如蛇,蜿蜒曲折,還不時滲出黑色霧氣。他面色一滯:“虛空神筆?”
“那是什么東西?”傅秋玄道。
“洞靈老祖的邪物。”神迦若有所思,“傳說此筆畫人成人,畫龍躍淵,六屆內僅有一支。”
“可洞靈族不是早在數百年前便覆滅了?”傅秋玄道。
未待神迦回答,屋內的女子已穿好衣衫躍出了水池,她回眸一笑,眉宇間盡顯陰戾:“山野賤畜,也敢奪我千年內丹。”
傅秋玄見她容色清麗,面頰處點痣如墨,心中大驚,誰料眼前兩道黑影掠過,頃刻間已如破竹之勢狠狠貫入女妖胸膛——卻是那男妖拼著最后一口氣揮出兩枚黑羽,當場將其射殺!
神迦作勢要隔空取筆,誰料那東西竟隨著女妖的死消失不見。“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似乎來了興致,輕身躍下房檐向堂中走去。
此時夜色已深,漱休堂內黑氣環繞,那男妖精氣盡失,已化作黑鴉原身飄蕩在水面上。神迦彎腰拾起墜落在旁的美人圖,畫中碧衣女子身形窈窕,眉眼青黛,頗有一番超凡脫俗的韻味,而畫卷下方筆走龍蛇,提詩一行道:昨日方見風華正,音容未及鐘情永。
落款處的墨色已經暈染,看不真切了。
神迦信手按住傅秋玄就要湊上去的腦袋,下巴一抬:“去,瞧瞧是哪座山的妖。”他心知貍族嗅覺靈敏,常常以此為追蹤線索的突破口。
傅秋玄當即翻了個白眼,埋首在水池邊一嗅,頓覺一股臊臭味充斥鼻腔,急忙退開幾步,險些沒吐出來。
神迦道:“如何?”
傅秋玄答:“像是鷓鴣山來的。”
神迦聽罷將畫卷收入袖中,轉身要走,見傅秋玄心不在焉的模樣,又道:“愣著做甚,走啊,千年內丹不要了?”
“噢。”傅秋玄兩步竄上前去,臨至門檻處回頭一望,心中困惑,方才她在水池中不僅嗅到烏鴉精的臊臭,還有彩墨的幽香,那幽香中又挾著一股淡淡的熟悉氣味——像極了闊別多年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