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迦一邊跨出漱休堂,一邊喋喋不休:“你今晚擅自離開無憂館,記一次曠工,這工錢要扣三貫。”
傅秋玄兩眼一黑,十年前神迦尋白貍助她重塑肉身,隨后便徑直將她帶回了無憂館。無憂館乃是其買在長安東市的一處酒舍,外人稱作“貍館”,只因老板迦娘雖以賣酒為生,私下卻喜歡收留一些頗具美色的長毛小貍奴,什么花貍秦至,三色玉面貍月仙,烏云蓋雪小幼夷,唯一一只短毛的繡虎名為阿融,斷了半截尾巴。
貍館平日里生意慘淡,入不敷出,而傅秋玄出賣自己的一縷精魂與神迦簽了賣身契,自然慘遭剝削。她咬咬牙:“那我還剩多少?”
“欠我六貫零兩百文?!?/p>
“!!!”傅秋玄正要急眼,忽覺一道光亮浮現眼底,她攤開手一看,見掌心的咒印此刻呈現出血紅色,心中一驚,忙道,“有東西,是兇魂??!”
這咒印連通了神迦設在無憂館的結界,便于二人不在時洞悉店內一切,常人入內,咒印呈現白色,仙神入內則為金色,精怪入內則為藍色,而只有最為狠辣的兇魂入內才會呈現出血紅色。
“也罷,做生意要緊?!鄙皴饶_下云頭一轉,向著無憂館飛馳而去。
與尋常酒肆不同,無憂館只在黃昏時分開門做生意,到了寅時便打烊。館內??筒欢?,除卻幾個垂涎老板娘美色的王孫公子,其余便是愛貍如命的文人雅士。館中招牌酒名為無憂,相傳吃過后心情暢快,渾身酥軟,那是一種似醉非醉,似仙非仙,猶如墜落云間的感覺。許多不明真相的酒客進來飲一口,轉頭就要罵娘,只因這酒不僅寡淡無味,價錢還貴得離譜,堪稱搶劫!是以,在東市稍微待了些年頭的人都會懷疑無憂館私底下做皮肉生意,白天歇業(yè)睡覺,晚上開門迎客,即便門可羅雀,也不見老板娘的錦衣華服有一件重樣。
這廂,坊間孤月高懸,黑沉沉的小巷里一個行人也沒有。
“喵嗚——”
一見到傅秋玄二人,花貍秦至便從屋頂的飛檐上發(fā)出一聲警示,那聲音低沉而微妙,一如它與黑夜融為一體,輕易無法捕捉。
燈火稀微的無憂館內,一個男人囈語般念叨著:“好香……好香……”
傅秋玄與神迦二人跨步上前,卻見一抹黎色直挺挺地,無聲無息地,似乎站在堂中多時了。他聞聲轉過頭來,所見場景叫傅秋玄倒抽一口涼氣:那人頭發(fā)凌亂,眼珠爆裂,面目扭曲,口中涌出的血染紅了整個前胸,手中還握著一條血淋淋的長物,畫面十分詭異!
“客官,喝甚?”神迦面色自若地跨入堂內。
黎衣男子身形僵硬,一雙爆裂的眼珠顫顫巍巍掛在面上,還滴溜溜轉著,似在尋找什么。他張了張嘴,口中黑洞洞的,一個聲音含糊叫嚷道:“好香……好香……是酒!我要喝酒……快給我酒!”
傅秋玄疑惑何處發(fā)聲,低頭才見男人手中的長物正是一條舌頭,此刻正劇烈蠕動著,仿佛一條吐信的毒蛇。
神迦眸光深邃:“新鬼煩冤舊鬼愁,縱橫白骨無人收。世事相違苦多怨,尊酒能解千歲憂。這位官人,一縷精魄換一盅無憂酒,可愿?”
放眼整個長安城,幾乎沒人知道,無憂酒從來不是賣給活人的。
男子這才意識到什么一般,遲鈍道:“你們……你們不是人?!”
神迦露出抹淡薄的笑容:“你死后怨氣過重化為兇魂,已然脫離六道,永生永世無法再入輪回?!?/p>
“不!我不想死……我的錢還沒花完,家中老母還需人伺候……我想活!我想活!”
“這個好辦,”傅秋玄將手一張,便聽“叮當”聲作響,男子懷中那被粗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銅板已盡數落在掌中,她伸出指頭點了點,“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十三文,呃……你娘不差這點吧?”
男子卻沉浸在自己的死訊中,惶恐萬狀甚至有些瘋魔道:“妖怪……那個女人是妖怪!她以美色相誘,我便上了鉤去……我我……我看見她的臉被雨水打濕,她的眼,她的唇,都化成墨汁……淌落在我面上……”
“是畫妖?!鄙皴妊壑胁灰娤才?,有些不耐煩地問道,“這長安城百姓之眾,她為何偏偏要害你?”
“想來是我沖撞太歲,命不該絕!”舌頭聲音高亢。
“非也,”神迦直勾勾地盯著那人,“妖者,多為吸食元陽而濫殺眾人,以求道行精進。你元陽尚在,卻受拔舌酷刑,莫非生前謠諑誣謗,中傷了他人?!”
“我……”男子語氣猶疑,忽然記起臨死前的畫面來。
他本是長安城東的一名王姓鰥夫,那時正值黃昏,殘雨幾柱,四下遙遙傳來幾聲宵禁的街鼓。他坐在城東明月樓,正與三兩酒友討論著胡玉樓金發(fā)碧眼的胡姬,卻聞一聲墜響,不遠處一方錦色步輦不知為何竟被大風刮翻,堪堪跌下來一個藕衫女子。那人挽著峨峨云髻,簪著浮翠點珠的花枝步搖,面如白壁,雙眸似水,面頰處一點黑痣略帶風情,其雖低垂著眉眼,那姿態(tài)仍舊是說不出的妙曼。
他當即看直了眼:“喲,那是誰家小娘子?當真有幾分姿色!”
與他為鄰的李老二細看過去,面色陡變:“你瘋了,那可是縣衙的步輦!你能有幾條性命,敢去跟顧少郎搶女人?”
“又是顧研!這王八蛋,長安城的女人除了七十歲阿婆,怕不是都被他糟蹋了!”
“這回倒不是給他自己,”李老二湊上前來,神神秘秘的,“你沒聽說么,下午天雷滾滾,劈殺了龍華寺旁的老槐樹,樹傾砸倒破廟,引發(fā)天火,十分駭人!”
“什么,莫非是葬了觀空和尚的那棵千年老槐樹?!”
“正是!如今坊間流言四起,皆說老和尚起棺是為復仇,顧縣令嚇得魂飛膽破,連夜從通天觀招來了兩名真人,只為給這老榆樹作法,超度亡魂!”
原來數年前,長安城發(fā)生了一起駭人聽聞之事——當朝天子于芙蓉園游玩后害了怪病,臥床難起,宮醫(yī)束手無策,因芙蓉園靠近延慶門外的陵墓區(qū),便以沖撞了邪祟請龍華寺的高僧觀空前來驅邪,末了,病情反而加重,天子一怒之下處死觀空,并昭告天下尋求法師。老道張玉山自薦而來,一場法事后果真驅走邪祟使得天子痊愈。天子大喜,以張玉山有通天之能賜其通天觀,道門一時間風頭無二,佛門也因此無人問津,荒廢下來。聽說觀空死后,龍華寺的僧人將其遺骨葬于老槐樹下,多年來花開花落,安堵如常,卻不料今日天現異象。
幾人正說著,忽見一把緋紅油紙傘從屋檐下飄出,罩在雨中那女子頭頂。撐傘的是個身高六尺,體態(tài)偏瘦的男人,他伸手欲將藕衫女子扶起。誰料女子竟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露出冷若冰霜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