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蜿蜒的青石路晃晃悠悠地行駛了半刻鐘,最終穩穩停在了柳府那扇低調卻不失莊重的后門。一位年近五十的婆子早已等候多時,她身形微胖,面容和善卻又透著幾分干練,一見眾人下車,便快步迎了上來,領著他們在曲折幽深的府道中七彎八拐,不多時,便來到了一座名為雅逸院的清幽院落。
踏入雅逸院,只見假山池沼相映成趣,奇花異草錯落有致,往來的仆人們步伐輕盈、神色恭謹,舉手投足間盡顯訓練有素,不難看出,這府中的老太太必定是個治家有方、威嚴又不失寬厚之人。
院門口,一位神情嚴肅的婆子正焦急地來回踱步,她眉頭緊鎖,嘴里不停地嘟囔著:“大夫怎么還沒來?小翠,你趕緊再去催催,老夫人可耽擱不起!”聲音中滿是焦慮與不安。
“柳嬤嬤,已經去催了,大夫說已經進府了,估計馬上就到?!北粏咀餍〈涞难诀?,身形嬌小玲瓏,一雙靈動的眼睛透著聰慧,應答間清脆利落,透著十足的伶俐勁兒。
“來了,來了!”領路的婆子遠遠瞧見燕華等人,立刻高聲叫嚷起來,同時忙不迭地揮手,催促他們加快腳步。路過燕落身邊時,她不動聲色地瞧了他一眼,燕落微微頷首,不著痕跡地回應,隨后不緊不慢地落后半步,緊緊跟在她身后,目光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走進屋內,只見帳子后面半坐著一位老人家,身形消瘦,面色蒼白如紙,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才在門口的柳嬤嬤此刻正守在床邊,她滿臉焦急,雙手不停地在胸口來回撫摸,試圖緩解內心的緊張與焦慮,嘴巴大張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這樣便能替老夫人分擔些痛苦。
燕華一踏入房間,目光便敏銳地落在老夫人身上,憑借著多年從醫的經驗和本能,她判斷老夫人這是氣胸發作。醫者仁心,此刻的她全然忘卻了此行的其他目的,快步上前,抬手利落地撤掉床前的簾子,動作輕柔卻又不失果斷地搭上老夫人的脈搏,一邊感受著脈象的細微變化,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柳嬤嬤:“嬤嬤,快扶老夫人躺平,動作輕點?!?/p>
緊接著,她迅速打開隨身的醫藥箱,從中取出一支注射器,眼神專注而堅定,精準地找到胸骨中線第二肋間,毫不猶豫地用力刺了進去。
柳嬤嬤見此情景,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沖上前去,用盡全身力氣將燕華一把推開,同時厲聲怒喝:“哪里來的野丫頭,竟敢在老夫人身上胡來,你這是要害死老夫人??!”說著,便伸手要去拔掉刺在老夫人身上的注射器。
燕華本就腿上有傷,這突如其來的一推讓她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膝蓋和手掌擦過地面,火辣辣的疼痛襲來,同時還扯動了腿上的舊傷,鉆心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咬緊牙關,冷汗瞬間布滿額頭。但她顧不上自身的疼痛,眼看著柳嬤嬤的手就要觸碰到注射器,她心急如焚,強忍著疼痛迅速起身,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一把死死抓住柳嬤嬤的手腕,聲音冰冷如霜:“燕落!”
燕落原本守在門口,一來屋內皆是女眷,他進去多有不便;二來他心里始終牽掛著燕華的安危,便一直遠遠地關注著屋內的動靜。此刻,見燕華被推倒,他的眼眸瞬間瞇起,眼中閃過一絲寒芒,滿心懊悔自己沒能及時護住她。幾乎是在燕華呼喊的同時,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般疾步沖進屋內,伸手如鐵鉗般死死抓住柳嬤嬤的另一只手,看向她的眼神冰冷刺骨,仿佛能將人凍結。饒是柳嬤嬤在這深宅大院里見多識廣,歷經無數風浪,此刻被燕落這般注視著,也不禁脊背發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燕華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憤怒與疼痛,緩緩抽動注射器的活塞。隨著活塞一點點拉出,老夫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原本急促的喘息聲也漸漸減弱,臉色也開始慢慢恢復些許血色。待老夫人的呼吸徹底平穩后,她再次輕輕搭上老夫人的脈搏,轉頭向柳嬤嬤詢問病情:“嬤嬤,老夫人之前的病癥還請您詳細說一說。”
柳嬤嬤見老夫人的情況逐漸好轉,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但剛才被燕落那冰冷的眼神一嚇,此刻還心有余悸,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還時不時偷偷瞄一眼燕落,仿佛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可怕的舉動:“老夫人起初只是受了點風寒,有點輕微的咳嗽,我們請了大夫開了藥方,喝了幾天藥,可不僅沒見好,咳嗽反倒越來越嚴重了。夜里睡覺的時候,老夫人常常覺得胸口又悶又脹,偶爾還會疼得厲害。前前后后換了好幾個大夫,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沒個徹底的好轉。后來老爺特意請了一位女大夫來看,那女大夫施針之后,老夫人的情況稍有好轉,觀察了半天后就回去了。誰知道,今天早上老夫人喝了半碗清粥,休息了一會兒,就突然變成這樣了?!?/p>
燕華一邊聽著柳嬤嬤的敘述,一邊在心里暗自推斷:應該是風寒引發了肺炎,再加上老夫人年事已高,身體抵抗力弱,從而引發了并發癥。如今氣胸雖然暫時得到了緩解,但接下來治療肺炎才是關鍵。只是這方面中醫或許更有優勢,可自己雖跟著老大夫潛心學了四年中醫,卻始終覺得只學到了些皮毛,想要完全依靠中醫治好老夫人的肺炎,她心里著實沒底。
“嬤嬤,老夫人這是肺炎引發的氣胸,剛才我已經處理過了,氣胸暫時緩解了。不過這肺炎還得找個擅長的大夫來治療。”燕華耐心地向柳嬤嬤交代病情,看著她滿臉的焦急與擔憂,心中也有些不忍。
“大夫,求求您了,您就發發慈悲,救救我們老夫人吧!”柳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哀求,額頭磕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夫人平日里待我們極好,您要是不救救她,我們可怎么活??!”在她看來,燕華能如此迅速地緩解老夫人的癥狀,必定是個醫術高超的神醫,她只當是自己剛才的魯莽行為得罪了燕華,所以燕華才不愿繼續救治老夫人,心中滿是愧疚與不安。
燕華本就另有目的,留下對他們更為有利。思索片刻后,她開口吩咐道:“嬤嬤,先別著急。您派人去藥店買些蒲地藍、半夏、甘草、蘿卜和蜂蜜回來?!彼惶▊鹘y的藥方,只能憑借現代的醫學知識和經驗,嘗試用一些流傳下來的土方子來緩解老夫人的癥狀。
柳嬤嬤雖然滿心疑惑,不明白這些尋常的東西怎么能治病,但此刻也不敢多問,連忙點頭應下,轉身吩咐身旁的丫鬟趕緊去照辦。
燕華親自動手,將洗凈的半夏放入水中,置于小火爐上慢慢燉煮,同時吩咐丫鬟等水燒開后,把藥湯放在老夫人的床頭,利用蒸汽來替代現代的霧化治療。接著,她又讓下人用蒲地藍煎成湯藥,一日三次按時給老夫人服用。自己則來到廚房,將白蘿卜小心地切段,再用勺子挖空中心,倒入滿滿的蜂蜜,然后放入蒸屜中,耐心地守著蒸了半刻鐘。蒸好后,將其與蒲地藍湯藥搭配,讓老夫人一天服用三次。
下人們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的治病方法,一個個都好奇不已,圍在一旁小聲議論紛紛?!斑@真能治病嗎?看起來和咱們平日里吃的東西沒啥兩樣啊。”“是啊,要是這些就能治好老夫人的病,以后咱們生病可就不用再喝那些又苦又難喝的藥湯子了?!遍e暇之余,便有幾個膽子大的丫鬟忍不住湊到燕華身邊,小心翼翼地詢問一些病癥相關的問題。燕華總是面帶微笑,耐心地一一解答,絲毫沒有因為她們的打擾而露出不耐之色。一來二去,她便和這些下人漸漸熟絡起來,想要打聽些府中的事情也變得方便了許多。
經過一下午的精心治療,老夫人在霧化和蒲地藍的雙重作用下,終于幽幽轉醒。柳嬤嬤喜出望外,眼眶瞬間濕潤,連忙派人去通知柳大人。這時,有個下人匆匆跑來告知燕華:“燕大夫,老夫人醒了,說有些餓?!毖嗳A聽聞,立刻起身前往廚房,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又配上自己下午親手制作的一碟酸蘿卜,端著托盤向老夫人的房間走去。
剛一踏進房門,就瞧見一個小丫鬟正端著一碗湯,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只見那碗里飄著一層黃澄澄的油花,仔細一聞,竟是雞湯的味道。柳嬤嬤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小丫鬟:“動作快點,老夫人餓壞了,咱們可擔待不起!”
燕華見狀,又好氣又好笑,趕忙上前呵住柳嬤嬤的動作:“嬤嬤,老夫人剛醒,可不能喝這個?!闭f著,她伸手端起那碗雞湯,仰頭一飲而盡。雞湯的鮮美在舌尖散開,她不禁咂咂嘴,還有些意猶未盡。
柳嬤嬤先是一愣,顯然沒想到燕華會有這樣的舉動,但很快便反應過來,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高聲說道:“哎呀,燕大夫喜歡喝就好??欤偃ナ⒁煌雭?,不,兩碗,給燕大夫也準備一碗!”
“不用了,嬤嬤?!毖嗳A笑著擺了擺手,將手中的托盤遞過去,“老夫人剛醒,身體還很虛弱,不宜進食油膩的食物,還是先喝些清淡的粥和酸蘿卜,調養調養腸胃?!?/p>
柳嬤嬤面露為難之色,但看著燕華堅定的眼神,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點頭應下。老夫人喝了大半碗粥,那碟酸蘿卜更是吃得干干凈凈,吃完后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看得眾人忍俊不禁。
就在這時,柳大人匆匆忙忙地趕了進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夫人床前,一臉關切地噓寒問暖:“母親,您感覺怎么樣?可還有哪里不舒服?”那模樣,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眼中只有老夫人。
燕華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柳錯柳大人。只見他中等身材,體型微微發福,四方臉龐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鬢角的頭發略微有些稀疏,許是因為久居薊陽,常年操勞,皮膚顯得粗糙黝黑,兩只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像是好幾夜都未曾合眼,透著疲憊,但眼神中卻又時不時閃過一絲精明與銳利,讓人不敢小覷。他身著一襲藏藍色的常服,面料考究,做工精細,頭發束得一絲不茍,整個人看上去沉穩而威嚴。
然而,就在柳錯轉身的瞬間,燕華敏銳地捕捉到他眼神中閃過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燕華心中暗自一驚,她早就聽聞老太太并非柳錯的生母,柳錯是庶子。當年,老太太的嫡子在五歲時突然身患惡疾夭折,柳家老大人做主,將柳錯養在老夫人名下,并為他娶了老夫人娘家姐姐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大夫人。可大夫人一直無所出,無奈之下,柳錯只好抬了身邊的丫鬟做姨娘,先后生下了一子。后來,他又納了姨娘的貼身丫鬟,剩下一子一女。而最后一個姨娘,是柳錯外出游歷的時候帶回來的孤女,就是卿姨娘,也是最受他寵愛的一位。卿姨娘育有兩子一女,其中一個兒子還寄養在嫡母名下,取名柳則名。據說,只有卿姨娘生的子女,名字都是柳長史親自取的。燕華心中暗自思忖:這位柳長史,怕是藏著不少不為人知的心思。
柳錯轉過身,滿臉感激地看向燕華,言辭間極盡尊崇與恭敬:“今日多虧了燕大夫妙手回春,救了老夫人的性命。燕大夫若是不嫌棄,今晚就暫且在老夫人院子里的客房委屈一下,我已經吩咐下人收拾好了。老夫人的身體,還得多多仰仗燕大夫費心照料?!闭f著,便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柳大人言重了,救死扶傷本就是我作為大夫的職責所在,不必言謝?!毖嗳A嘴上謙虛地回應著,卻坦然地受了柳錯這一禮。柳錯作揖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僵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但在那轉瞬即逝的瞬間,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意,心中暗自惱怒:還從未有人敢這般坦然地受他如此大禮,這個燕華,果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那就勞煩柳大人了,我和兄長怕是要叨擾幾日了?!毖嗳A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回應道,可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她心中篤定,云若的失蹤必定和這位柳長史脫不了干系。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燕華和燕落坐在房間里,燭火搖曳,映照著兩人嚴肅的面龐。
“今天有丫鬟告訴我,云若當時是接到一封信后才離開的。她出門后徑直朝東街的方向去了,依我看,要么約她的是個熟人,要么就是信里寫了什么讓她不得不去的理由。”燕華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送信的是個孩童,信是從后門送進來的,而且指名要交給云若?!?/p>
“信里寫了什么?又是誰送的?能找到那個送信的孩童嗎?”燕華急切地問道,眼神中滿是焦慮與擔憂。
“失蹤了”燕落的聲音低沉而平靜,短短兩個字,卻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燕華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失蹤了?”燕華心中不免同情那個孩童,又為云若的安危感到深深的擔憂,“那云若呢?她現在到底怎么樣了?”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心頭。
“云若應該還活著?!毖嗦湔酒鹕?,走到燕華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她,“無論是針對咱們的醫館,還是針對你,若云柳的失蹤是個警告,那云若很可能就是他們手中的魚餌。咱們還沒上鉤,他們自然不會輕易傷害云若。”
燕華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三年前,她曾破釜沉舟,以近乎同歸于盡的方式給了背后的敵人沉重一擊。雖然最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但好歹換來了三年的平靜生活。可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如此莽撞行事,如今的她,身邊有許多需要守護的人,也有許多人在默默守護著她,她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周全。
兩人正商量著接下來的計劃,燕落打算趁著夜色去探查一下柳府的情況,燕華則準備繼續留在府中,從下人那里了解更多關于柳長史家里的事情。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燕大夫,救命啊,燕大夫......”聲音由遠及近,透著無盡的焦急與絕望。
緊接著,一個神色慌亂的小丫頭破門而入。燕華定睛一看,這小丫頭身著一等丫鬟的服飾,一看就是貼身侍候主子的,可她卻從未在老夫人的院子里見過。
“燕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們小少爺吧!”小丫鬟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哀求道。
“小少爺?”燕華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迅速拿起身邊的醫藥箱,準備跟著小丫鬟出門??蓜傋叩介T口,就被柳嬤嬤攔住了去路。
“雙喜,燕大夫是老夫人的專屬大夫,你把她叫走了,要是老夫人有個什么閃失,你能擔當得起嗎?”柳嬤嬤板著臉,神色嚴肅地說道。
被喚作雙喜的小丫鬟嚇得渾身一顫,唯唯諾諾地不敢說話,只是用充滿乞求的眼神望著燕華,眼淚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皨邒撸乙彩菍嵲跊]辦法了。大夫說小少爺已經沒救了,可我聽說老夫人之前和小少爺一樣喘不上氣,是燕大夫把老夫人給救活的,所以我才跑來求求燕大夫,救救小少爺?!?/p>
燕華聽了雙喜的話,心中一緊,毫不猶豫地背起醫藥箱,繞過柳嬤嬤,伸手拉起雙喜:“別擔心,我跟你去。”可她剛邁出一步,就被柳嬤嬤緊緊拉住了胳膊。
“燕大夫,您可不能走??!”柳嬤嬤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與強硬。
“柳嬤嬤,老夫人現在的情況已經趨于平穩,只要按時服藥,小心看護,不會有太大問題?!毖嗳A轉過頭,目光凌厲地看著柳嬤嬤,一字一頓地說道,“而我是大夫,不是老夫人一個人大夫。”說罷,她用力掙脫柳嬤嬤的手,跟著雙喜快步走出了院子,燕落也緊緊跟在她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