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悉心備好的消炎藥方遞至手中，聲如透著幾分疲憊說道：“我已經盡力了，接下來便看會不會感染了。你依此藥方，每日三次煎服，傷口每日換藥。”言罷，似是陡然想起什么，稍作停頓，旋即改口道：“往后每日此時辰，來醫館接我。”
望著她那被疲憊籠罩的面容，心口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無形且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心臟。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動作輕柔得想要為她拂去那縷滑落的發絲。
燕華卻似受驚的小鹿，輕輕撇頭，不著痕跡地躲開了他的手，眼眸之中盡是警惕之色，他……想殺人滅口？
見她眼中涌起這般恐懼，心中仿若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情緒翻涌卻又難以言表，急忙收回手，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后退了兩步。
“長安，去給姑娘收拾一間干凈的房間。”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惱火，竟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已然不再稱呼她為“燕姑娘”，而是脫口而出那親昵的“姑娘”。自那以后，長安等人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喚她作“姑娘”。
燕華回到房間，將所有手術用品一一取出，動作嫻熟且細致地清洗、擦干，而后輕輕放入鍋中。待水煮沸，滾滾熱氣升騰而起，煮上半個時辰。與此同時，長安依照她的吩咐，準備了許多烈酒，整齊地擺放在一旁，以備她隨時取用。
趁著這間隙，她鋪開紙張，詳細且精準地記錄下脾破裂的手術過程，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判斷，都被她如實地記錄下來，只為給后世醫者留下寶貴的案例。記錄完畢，她又拿出一支自制的炭筆，那是用燒透的木炭，精心用布頭包裹一端制成的，這些年，她常用它來繪制各種手術器具，筆觸之下，器具的形狀、構造栩栩如生。
如今，她還未曾遇到過特別重大的手術，唯有那次堪稱驚險。彼時，他中箭，箭頭距離心臟僅僅一厘米，生死一線，手術過程驚心動魄。好在他命不該絕，硬是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但經此一役，她深知，日后若再遇此類重傷，輸血便成了無法回避的難題。而輸血，首當其沖要解決兩個關鍵問題，一是血型匹配，二是輸血器具。她沉思片刻，拿起炭筆，認真地繪制起輸血器，琉璃瓶、橡膠管、調節開關以及針頭，每一處細節都刻畫得入木三分，并且特意標注，這種中空的針頭必須是一次性使用，絕不可重復，以免引發感染。
雖說輸血器可以用注射器暫時替代，可血型匹配之事，卻讓她一時陷入了困境。她在腦海中拼命搜索過往看過的醫學典籍和論文，卻沒有任何關于中藥分離血清的記錄。她只知道丹參、川芎、赤芍等幾味藥材，有一定的抗凝作用，可若放入血液之中，究竟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她不得而知，想著想著，心中竟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恨不得立刻著手試驗。
就像她提煉青霉素一樣，她想起了那堆爛在地窖的南瓜。那看似無用的爛南瓜，不也為她提煉青霉素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契機嗎？想到這兒，她忍不住輕笑出聲。在京城，許多人家為了儲存過冬的蔬菜，都會在院子里深挖地窖。青櫻平日里負責家中雜物的存放，常將需要儲存的東西放入地窖。一日，青櫻罵罵咧咧地捧著幾個爛透了的南瓜從地窖上來，嘴里嘟囔著要重新整理地窖。當時，她正在廊下安靜地看書，偶然瞥見那幾個爛南瓜，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她吩咐老張煉制了許多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琉璃器皿，諸如燒杯、量杯等等。又讓青櫻蒸了熱氣騰騰的饅頭，與南瓜一同放置在潮濕陰暗之處，耐心等待青霉的生長。待青霉出現，她將大米磨成粉，加水煮成濃稠的米湯，作為培養液，小心翼翼地把青霉放入其中，加蓋密封，悉心培養了整整七日。之后，她用棉布仔細過濾，倒入菜籽油中，充分攪拌，耐心等待油水分離。
她又將炭精心磨成粉末，把分離出的水緩緩倒入炭粉之中，再加入用醋蒸餾出的酸性水和海草煮水所得的堿性水，放置在琉璃器皿口上，隔著紗布慢慢過濾。那一滴一滴落下的，便是青霉素。后來，她用感染的兔子做實驗，效果出奇地好。經過三年無數次的反復試驗，提煉工藝已然較為成熟。
只是，青霉素的純度始終不夠理想，且不易保存，想要批量生產和使用，難如登天。若日后真有需要，除非在每一個醫館都建立起專門的實驗室，可這所需的成本實在太高，以她目前的實力，根本無法企及。
今日這場手術，耗費了她太多的精力。她疲憊地扶著額頭，輕輕按摩著太陽穴，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將筆記和畫稿一一整理整齊后，她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爬上床和衣躺下，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趁著她熟睡之際，沐北歸如一只敏捷的夜貓，輕輕躍進她的房間。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桌上，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些記錄和畫稿，略作猶豫后，還是一并收入懷中。而后，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靜靜地坐下，望著她安靜的睡顏，許久許久，才默默地起身離開。
沐北歸將從燕華房間拿來的東西，放在匆匆趕來的洛凌楓面前。洛凌楓的到來，讓他明白，自己身上的毒……又快發作了。想到這兒，沐北歸苦笑著搖了搖頭。
洛凌楓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份詳細的記錄吸引住了，他被其中所記載的救治方法深深震驚。這對他而言，簡直是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醫學大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見燕華，向她請教其中的奧秘。他一把抓起記錄，抬腳便往外走。
“她已經睡下了。”沐北歸冷冷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洛凌楓瞬間像被戳破的皮球，肩膀無力地垮了下來，眼中的光芒也隨之黯淡下去。他無奈地又拿起記錄，仔細地研讀起來，奇怪的是，對于那畫得有些奇怪的輸血器，他卻似乎毫無興趣，連多看一眼都沒有。
“我身上的毒……”沐北歸壓低聲音，艱難地問道。洛凌楓捏著記錄的手猛地一僵，片刻后，轉過頭，臉上又換上了那副嬉皮笑臉。
“此次我去了鬼閣，費盡周折，終于在一本古籍中尋得一線生機。上面記載，有花絳靈，長于西域，花開一千年，花瓣如血，絢爛妖艷，花開如鳳凰浴火，故可引鳳凰之毒，”洛凌楓難得如此正經地說道。
這消息，對他們來說，既是希望的曙光，卻也是沉重的負擔。雖說知道毒有可解之法，可那西域之地廣袤無垠，這絳靈花究竟生長在何處，卻毫無頭緒。
沐北歸身上的毒，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種下的。八年前，交織趁機進犯渝州，他領兵抗敵，在戰場上浴血奮戰，身受重傷。雖經全力救治，撿回了一條命，卻也因此引發了體內潛藏已久的毒。
以他的身份，若只是安安穩穩地活著，這毒或許一生都不會發作。可一旦受傷，就如同觸發了毒藥的開關，毒性瞬間爆發，勢不可擋。此毒每半年發作一次，發作之時，讓人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熾熱的火焰沿著每一根神經瘋狂蔓延，誓要將他的身軀徹底化為灰燼，那種痛苦，如同鳳凰涅槃，卻又比涅槃更加煎熬，因此被稱為“鳳凰引”。而且，每發作一次，他的壽命便會減少幾年，長此以往，要么英年早逝，要么毒發身亡，下毒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洛凌楓滿眼同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并肩多年的好友，心中滿是疼惜。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沐府的宴席上。彼時，沐家失蹤十二年的小公子終于找回，沐老夫人欣喜若狂，大擺筵席，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曉這個喜訊。他跟隨父親赴宴，遠遠便看到他沉默地跟在沐將軍身后。那時的他，冷峻而沉默，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整個過程中，他幾乎沒說一句話，只是機械地跟著領禮之人，行著歸宗之禮。唯有在沐將軍給他賜字之時，他堅持要用“北歸”這個名字，沐將軍拗不過，最終只好隨了他的心意。
后來，他們一起讀書識字，一起舞劍練武，一起投身軍旅，一起奔赴戰場。直到沐北歸受傷，他毅然棄甲學醫，從此跟在他身邊，這一跟，便是十多年。這些年，了解他的身世，懂了他的仇恨，也明白了他的隱忍和不易。他別無所求，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洛凌楓抬頭望向窗外，只見那一輪圓月高懸夜空，月光如水。他知道，月圓了，他身上的毒……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驟然劃破夜的寧靜，緊接著，傳來長安緊張又急切的聲音：“姑娘，姑娘……”
燕華從睡夢中驚醒，迅速披上外衣，幾步上前打開房門，焦急問道：“出什么事了？”
“渾身滾燙滾燙的，還說著胡話。”長安喘著粗氣，盡力將情況描述清楚。
燕華心中一驚，暗自思忖：難道是感染了？怎么會這么快？她來不及多想，思緒翻飛間，腳下已快步如飛，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向病人的屋子奔去。半路上，沐北歸和洛凌楓也聽到動靜，跟了出來。沐北歸見狀，急忙脫下披風，快走兩步，輕輕披在燕華身上，她微微點頭以示感謝，腳步卻絲毫沒有停下。
燕華趕到病房，迅速清洗雙手，又用烈酒仔細消毒，隨后小心翼翼地打開包扎的繃帶。只見傷口微微泛紅，好在情況不算太嚴重。她重新為傷口包扎好，又伸手測試額頭，溫度確實高得燙手。她拿出聽診器，仔細聽過，肺部有些感染，但也并不嚴重，或許只是應激性發燒，當務之急，是先退燒。
她迅速倒了一碗烈酒，遞給長安，又扔過去一塊棉布，果斷說道：“用酒浸濕棉布，給他擦拭腋窩、手心、腳心和脖子。”
“姑娘……要擦到什么時候？”長安有些緊張地問道。
“擦到他退燒為止。”燕華神色堅定地回答。
這時，燕華才發現屋子里多了一個人，原來是洛凌楓。她還記得，第一次給做手術時，他也在場，后來還一直纏著要她收徒，只是后來不知去了哪里，算起來，竟已有兩年沒見了。
“洛大夫，好久不見。”燕華禮貌地打招呼。
“燕姑娘。”洛凌楓甚至來不及回禮，就拉著燕華急切地問東問西。
“脾臟破損究竟是怎么個情況？”
燕華微微猶豫，眼神不自覺地看向，思忖片刻后，還是耐心解釋道：“病人從高處墜落，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腹部刺激征明顯，渾身多汗，皮膚濕冷，這些都是典型的腹部內臟出血癥狀。在腹部諸多器官中，脾臟的出血量往往最大。一旦脾破裂，根據具體情況，可選擇修復、部分切除，甚至全部切除。”
“人沒有脾臟也能活下去？”洛凌楓第一次聽聞如此驚世駭俗的醫術，滿臉的難以置信。
燕華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隨著人的成長，脾的作用會逐漸被其他器官所替代。所以，對于成熟的成年人而言，即便沒有脾臟，對身體的影響也并非致命。但畢竟少了一個器官，身體難免會變弱，胃口也會變差，抵抗力也會相應減弱，因此，術后的恢復和保養就顯得尤為重要。”
“那……其他的呢？”洛凌楓顯得愈發急切，眼中滿是求知的渴望。
“其他的……”燕華的目光瞬間移開，看向，不再與洛凌楓對視。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并非她不愿分享知識，而是心中有著深深的顧慮。在文明昌盛的現代社會，尚且無法杜絕器官買賣的亂象，更何況是在這皇權至上、等級森嚴的時代。那些有錢有權之人，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往往會不擇手段，她實在不敢想象，一旦這些知識被別有用心之人知曉，將會引發怎樣的后果。
洛凌楓心底忽然涌起一陣促狹之意，猛地轉過身，急切地拉住燕華的手。燕華驚愕地抬眸，望向洛凌楓。只見他斜眼睨向沐北歸，精準地捕捉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燕華迅速抽回手，不著痕跡地輕輕甩了甩，她向來厭惡與人有肢體接觸。
盡管燕華做的隱秘，洛凌楓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臉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不經意間，他瞥見桌上的醫藥箱，眼神突然亮了，迸發出火花，緊緊凝視著那些從未見過的奇異物件。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起剛才燕華在病人身上比劃的物件，想要一探究竟。“這是聽診器，主要用來聽人耳難以察覺的聲音，通過不同的聲音來判斷病癥。”燕華敬重每一位醫者，認真細致地解釋著聽診器的用途。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而西醫……”燕華的話語突然頓住，她這才想起此地并無西醫的說法，稍作停頓后，緩緩說道，“我的師父秉持視觸叩聽之法。”洛凌楓像個虔誠的求道者，全神貫注地聆聽，不放過任何一個字、一個表情，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燕華見他不時望向醫藥箱，眼中滿是渴望，便大方地將箱中物品一一取出，放置在洛凌楓面前展示。
洛凌楓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太過突然，嚇得燕華身形一顫。緊接著，他“撲通”一聲跪地，膝蓋與地面碰撞的悶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他雙手高舉過頂，鄭重地向燕華磕了個頭，朗聲道：“師父！”
燕華驚得跳開一旁，臉上滿是驚慌的跳開，這般大禮，她可承受不起，會折壽的，她花費了很多時間才讓身邊的人好不容易改掉了下跪的習慣，可別再讓這規矩壞了。
“師父，今日實在倉促，明日我必定備下一份鄭重的拜師禮。”洛凌楓順著燕華的方向轉動身軀，眼神堅定而誠懇。
燕華無奈地繞著圈躲避洛凌楓，暗自翻了個白眼，心中感慨：和這些古人交流，可真是費勁。
于是說道：“我無意收你為徒。”
“那你……這……”洛凌楓看來，燕華愿意展示這些神奇的物件，分明就是有收徒的意思。
“就是單純的......，學術交流，學術交流”，燕華言罷，緩緩吐出一口氣，向沐北歸投去求救的目光，眼神中滿是無奈。
沐北歸抿了抿嘴角，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目光移向別處，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燕華心中暗暗嗔怪，又看向仍跪在面前的洛凌楓，小聲的道：“你先起來……”
洛凌楓忽然發覺這招似乎奏效了，竟有了一絲死纏爛打的勁頭：“你若不收我為徒，我便不起！”說罷，還像個賭氣的孩子，幼稚地將頭撇向一邊。
“我不收徒弟。”燕華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與無奈。
“那醫館里的眾人，不都是你的徒弟嗎？”洛凌楓仰著頭，梗著脖子質問道，眼神里透著一絲倔強。“那你看他們誰喚我師父？”燕華啞然失笑，一臉的無語，心中暗自感嘆還真是執著。
洛凌楓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作答。“我們可以相互探討、相互學習、共同進步……”燕華的話語有些凌亂，她試圖安撫洛凌楓，又不知該如何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