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獵獵,吹的燕華衣袍翻飛如展翅之鶴,她立于鬼樓最高的頂點之上,腳下是萬丈深淵,云霧在身側流轉,彷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天穹,那道赤朱紋在她的腕間微微發燙,呼應著她的心跳,風卷起她的衣角,衣袂翻飛間,懸掛的玉佩輕晃
朱雀突然單膝跪地,黑袍垂落如鴉羽覆地,青銅匣中靜靜淌著半枚染血的玉印,缺口處猙獰如撕裂的傷口,玉印上的鳳凰銜刀映著光,冷冽如刃。“屬下朱雀,恭迎閣主”,他聲音低沉而穩,卻讓鬼樓為之一寂
玄武也跟著重重叩首,額抵青磚,“鬼樓邢堂玄武,此生唯閣主之命是從”
“咚......”
青銅聲浪如漣漪般蕩開,驚起滿山飛鳥,燕華慕然回首看向聲音的來處
“鎮魂鐘,無風自鳴”,朱雀依然跪在地上,“上一次鐘鳴,是您的母親建立鬼樓的時候”,他指尖輕彈,一枚銀鈴飛向鐘杵,又是一聲咚的聲響,帶著懸崖的回聲飄出去很遠,“按規矩,該由您親手撞響第三聲”
朱雀環抱著燕華的腰,足尖一點,青瓦不碎分毫,頃刻間你人已經化作殘影掠過九重飛檐,黑袍翻卷間,像極了一團被風扯散的黑火,山風凌冽的吹著燕華的臉,她隱隱不適,朱雀掀開黑袍不著痕跡的遮住燕華,靴底擦過一只驚起的隼鳥羽尖,借力墊了一步,穩穩的落在鎮魂種的前面
燕華握住鐘杵的霎那,杵身劃破她的掌心,鮮血滲入鐘杵的紋路,竟然融進了鐘杵的紋路中,“咚”,第三聲鐘響裂空而至,聲浪如潮,震得整座山脈簌簌顫抖,紛紛揚揚飄向鬼樓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玄武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聲如洪鐘,彷佛能穿透天際,“全天下都知道了,鬼樓有主了”
不忍雙手抱拳,彎腰泣拜,“恭迎閣主......”
檐角的陰影處,朱雀抱臂而立,他沒有上前,只是沉默的望著她的背影,目光比深淵更沉
正在采藥的人們突然頓住,白發蒼蒼的老者,素布衣裙的女子,甚至于玩樂的孩童,額頭抵在泥土里,哽咽道,“恭迎閣主......”
隱息堂內三千條懸掛著密報的紅繩無風而動,十二名聽風使同時單膝跪地,“恭迎閣主......”
邢堂地牢,鐐銬中的囚徒們掙扎著爬向鐵窗,嘶喊著,“求新閣主開恩”,而看守的玄甲衛早已面朝鬼閣方向,刀尖插地,行最重的軍禮
南陵皇宮的觀星臺上,七盞赤燈突然裂開,驚得欽天監癱軟在地,“朱雀泣血......,鬼樓易主了!”
北疆雪原的狼群齊齊仰頭長嚎,聲浪推的雪崩滾滾,老薩滿手掌拍地,“速備黃金萬兩,送去鬼樓賠罪”
朱雀突然從萬丈山崖一躍而下,卻在落地前旋身化去所有沖力,單膝跪地時震起一圈氣浪。他雙手托起那柄從不離身的銀鈴刀,刀身映出燕華的身影:“屬下朱雀,此生唯閣主馬首是瞻。”
在這片山呼海嘯中,唯有黑塔前那個身影依然站立,那人隔著山峰與燕華對視,突然舉起手,腕間赫然是鳳凰銜刀紋
朱雀的聲音再次在燕華耳畔響起,“那是你母親最后一任影衛,隨著你母親的消失,他也跟著消失了,現在......”,閣主回歸,不離自然也就回來了
燕華忽然張開雙臂,任山風灌滿衣袖
“既然逃不掉......”,她低語,聲音散在風力,“那不如......”
她的聲音很輕,卻彷佛北風卷著,傳遍整座山谷,朱雀立于她身后半步,眸色深沉如夜,他看著燕華站在山巔,衣袖翻飛,彷佛看到十七年前,她也曾經這樣立于此處,抬手間,萬鬼俯首
山風驟烈,吹散她的發髻,卷起她的頭發,也卷起鬼樓沉寂多年的殺伐之氣
這一日,鬼樓重臨世間
這一日,天下風云將變
朱雀雙手遞過一個黑色的皮質箱子,箱子不大,卻沉甸甸的,邊角已經磨得有些發亮了,“這是你母親留下的東西,她一直帶在身邊,從未離身,最后一次下山時,她把這個箱子留在鬼樓,遺書中提到,如果見到你,就把這個交給你”
燕華雙手摸索著,驚喜又意外,這個箱子她太熟悉了,按著中間的卡口,“咔嗒”,金屬扣攤開的聲響在暮色中格外清脆,箱蓋掀起的瞬間,淡淡的酒精味混合著皮革的氣息撲面而來
最上面一層竟然是一副聽診器,銀灰色的雙面胸件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燕華興奮的珍惜的用拇指摩擦著膜面,有了它,她可以救下更多的人
旁邊的幾樣小東西,筆形手電筒,只是因為時間太久,已經沒有電了,還有血氧儀,叩診錘
第二層,一些簡單的手術器械,海德式持針器,組織剪,線剪,解剖鑷,最右側的那個獨立的小盒本該由的一次性縫合包沒了,應該是母親用掉了
暗格里的急救藥都已經沒有了,但剩下的哪些東西,足夠讓燕華驚喜萬分
不忍遞上密卷,“這里是您需要的所有檔案,京城隱繡閣是鬼樓的據點,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到哪里找玉娘”
玄武塞給她三粒藥丸,“紅丸殺人,白丸救命,黑丸......”,玄武詭秘一笑,“能讓人說一輩子真話”
“這個......”,玄武再次拿出一個瓷瓶,“可以讓你的那個朋友緩解鳳凰引的毒發,但......,也只是暫時緩解,如要解毒,還是需要找到絳靈花才好”
“謝謝!”替沐北歸
十二名影衛從陰影中走出來,面帶鳳凰面具,朱雀的聲音傳來,“這是你母親留下的死士,會護衛你的安全”
燕華隨著朱雀的目光看向遠處黑塔之上,那一黑一白的身影,朱雀說道,“不離守著你母親的遺物等你回來,無常會跟著你貼身保護”
燕華沒有說話,默許了這樣的安排,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危險重重,她確實需要人手
馬車輪碾過青石板,鬼樓的銅鈴隨風鳴泣,燕華掀開車簾,看著所有的弟子歸再山門前,最前排的弟子們用銀針劃破眉心,以血起誓
朱雀的聲音穿透山谷,“等您大仇得報那日......”
“屬下,去接您回家”
回家,她不禁微微一笑,她也是有家的人了,是她的母親留給她的家人,燕華伸出手向著后方擺擺,她不喜歡離別的場面
有誰能想到,鬼樓建于雪嶺之上,從渝州入時,古松蔽日,偶有鴉鳴刺破寂靜。行至山腰,霧氣驟濃,十步之外不辨人影。翻過山脊,天地驟變,霧氣化作血色,松林變作故白色的枯木,棧道懸于千仞絕壁,活人踏過,便再無回頭可能,行至山腳,抬眼便是京城巍峨城墻,朱雀準備的馬車早早的等在那里
暮色沉沉,馬車沿著七拐八彎走了不知道多久,緩緩的走上了管道,管道兩側枯草上凝著薄霜,車簾低垂,唯有檐角懸著一盞青燈微微晃動,燈罩上刻著鬼樓獨有的鳳凰暗紋,鬼樓的人都認識
馬車停在管道上,四野寂靜,唯有夜風掠過枯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車內并未點燈,燕華靜坐其中,眸色比夜深更沉
車簾微動,一道黑影無聲掠入,帶進一縷冷冽的風,沐北歸落在她的對面,身上還帶著未散的血氣,他沉默的注視著她,目光比以往更沉,更暗,如臨深淵
她變了,眉目依舊清冷,可眼底的鋒芒不再遮掩
他沒有開口,他在等她
“鬼樓沒有任何關于蘇家的記載”,不知道原因,朱雀也不清楚,燕華淡淡的說道
米北歸眉眼低垂,依舊不語,車內,唯有風吹車簾偶爾映出的清冷月光,照亮兩人沉靜如水的側臉
“你,還好嗎?”沐北歸終究是沒忍住
“還好”
馬車緩緩啟動,碾過管道的塵土,車輪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燕華靠在窗邊,指尖挑開一線車簾,望向遠處,清冷的月光隱隱跳動,并沒有哪些影衛的影子,無常駕著馬車飛速奔馳,綠竹的衣角垂于馬車之外,那抹綠,像一片被遺忘的竹葉,懸在將明未明的天色里,鮮活的,銳利的,割開了黎明
天色仍是暗的,但東方已滲出一線青白,時而融入黛色山影,時而被樹蔭遮住,卻總是在轉彎時亮出一瞬水紋般的流光,像極了一個未完成的,欲言又止的暗示,燕華合上車簾,緩緩合眼,感受著赤朱紋的細微灼熱,哪里流淌著不僅是母親的血脈,還有鬼樓的殺伐之氣
------危險?
------未知?
燕華唇角微揚,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沐北歸目光微動,他見過她許多的摸樣,拿著手術刀時的冷靜,軍營中救人的果敢,初入鬼樓時的戒備,破解關卡時的銳利,甚至面對強敵時的冷肅,卻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情,不是無畏,而是......
“你,怕嗎?”,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
燕華睜開眼,眸底映著窗外流動的夜色,“怕”,她的語氣平靜的近乎溫柔,“但,怕,他們就會放過我嗎?”
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檐角的青燈晃了晃,燕華沒坐穩的身子傾倒一側,落入沐北歸的懷里,沐北歸不由得緊了緊了手臂,閉上眼睛感受此刻的她在懷中的感覺,燕華微微掙扎著坐直身子,他為微不可察的輕嘆一聲,收回了自己手
燕華坐直身子,收回目光,輕輕敲了敲車壁,“無常,再快些”,無常沒有回話,但輕拉韁繩,加快了馬車的速度
暮色四合,晨霧籠罩著高聳的城墻,守城的士兵打著哈欠推開沉重的城門,鐵鏈絞動的聲響驚起一群寒鴉
沐北歸抬手掀開車簾,指尖在雕花木框上頓了頓,終究還是松開了。他翻身下車,衣擺掃過車轅,帶起一陣細微的風,卷著路邊野姜花的香氣,馬蹄聲又響起,不急不緩,碾過潮濕的泥土。
他站在原地沒動,只微微偏過頭,余光里那輛青篷馬車正轉過官道盡頭的楓林。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隱約可見里頭端坐的人影,墨發間一支白玉簪,冷清清地映著晨光。
他下意識向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
風過林梢,驚起幾只早起的山雀。沐北歸望著馬車消失在晨霧里,忽然覺得這秋日的風竟比邊關的雪還冷。
他低頭笑了笑,從懷中摸出那方帕子——那是他從她哪里搶來的
遠處傳來悠長的鐘聲,皇城輪廓已在薄霧中顯現。沐北歸深吸一口氣,將帕子塞回心口位置,轉身時眼底那點溫度已褪得干干凈凈。
“走吧!”
長安從陰影中走出來,“是”
燕華端坐馬車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銀針。車簾被風掀起時,她看見沐北歸站在不遠的楓樹下,玄色衣袍沾著破曉前的露水,像一柄未入鞘的劍。
她本該放下簾子的。
可青風簌簌,有幾片紅葉飄進車窗,正落在她膝頭。其中一片還帶著夜露,洇開在素色裙裾上,像一滴來不及擦干的淚。
寅時的風還裹著夜露的寒,掠過灰青色的城墻,卷起燕落腰間玉佩的流蘇。他靜立在官道上,墨藍色的長袍垂落如凈水深流,袖口云紋在晨光未至時泛著極淡的冷色,像未化的霜。
他分明是站著的,卻像一柄收入劍鞘的名劍——溫潤之下隱著鋒。眉如遠山含黛,眸如寒潭影月,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讓人想起書院里執卷的先生,儒雅之下藏著深不可測的城府。
可無人知曉,他掌心那枚白玉棋已被焐得溫熱。
指尖摩挲著棋子,翻轉間偶爾碰出極輕的脆響。他在心中默數: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數到一百零八時,遠處的官道盡頭終于出現了一輛烏篷馬車,車轍碾過青石板的聲響驚起幾只棲息的寒鴉。
馬車停下的剎那,燕落收棋入袖,抬手拂去肩頭并不存在的塵埃——這個動作他做了千百遍,唯有這一次,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華兒。”
他喚得極輕,像怕驚散晨霧,又像怕這只是一場幻夢。
車簾掀起,燕華探出身來,她眼底還凝著未散的寒意,卻在看清燕落的瞬間微微松動,像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紋。
“燕落”
她喚他,嗓音有些啞,像是連夜趕路未曾停歇。
燕華沒有起身,笑顏如花的看著燕落,很久不見,他愈發的清冷了
她歪歪頭,示意燕落上來,燕落一個躍身跳進了馬車,
而他彎腰之際,燕華還是瞥見鎖骨處那一道還未完全愈合的劍傷,她的手猛地扣住燕落的手腕,目光死死盯在他鎖骨處,瞳仁緊縮如針,那傷口的走勢,深淺,都熟悉的令她血液凝固,這個傷口明顯的見骨,雖然被處理過,但還是隱隱的滲著血
“是誰?”,燕華的聲音比冬夜霜雪還冷
燕落看著她攥的發白的指節,輕笑一聲,“沒事,已經快好了”
她的手在抖,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洶涌的東西在血液里咆哮,她盯著燕落平靜如水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他,故意的?
“你瘋了?”燕華半是生氣,半是心疼
“燕落,不可以,不可以,知道嗎?不可以”,燕華離開鬼樓后第一次情緒失控,她不畏懼,但她害怕,害怕身邊的人受到傷害,那人已經開始對燕落下手了
“以后不會了”,燕落淡淡的說道,抓緊燕華的手,輕拍馬車,馬車再次滾動
馬車內炭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炙熱的溫度裹著藥香在狹小的空間里浮動,馬車內已經很暖和了,燕華還是忍不住的緊了緊披風,還是有些冷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玄鐵令,擱在小幾上。令牌漆黑如夜,在昏暗中泛著隱隱的血色。
“燕落,我想把鬼樓交給你“,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冰墜入靜水。
他的指尖在接觸到令牌時微微發顫。他看著燕華的手——那雙手本該握著手術刀救人,如今卻要執劍殺人。
“......好。“
他終是伸手接過,指尖觸到令牌的剎那,冰冷的鐵器竟燙得他幾乎握不住。
燕華忽然傾身過來,帶著杜若香的氣息。她伸手替他理了理微亂的衣領,這個動作讓燕落渾身僵住。
“燕落,“她指尖停在他鎖骨上方,那道還泛著紅絲的傷痕,“好好活著“,燕華轉過頭,燭火在她眸中跳動。
馬車外,東方漸白。燕落看著光影在燕華臉上流轉,忽然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就像四年前那個雪夜。他躺在雪地里,看著漫天飛雪,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直到一雙冰冷的手將他從雪地里挖出來,那雙冷的不像人的手,成了他記憶中最清晰的味道,她背著他走在茫茫雪地里,身后只留下一串腳印,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京城的冬霧還鎖著巷陌,青磚黛瓦上覆著昨夜的新雪,被更夫寥落的腳步聲碾成冰晶,隱繡閣檐角銅鈴凝了霜,在寒風里沉默如鐵——直到那輛玄青馬車碾過結冰的御道,鈴鐺忽然無風自動,發出暗啞的嗡鳴
三樓支起的雕花窗后,玉娘呵出的白氣在晨光里散成煙,她指間拈著一根三寸長的金針,針尾綴著殷紅的珊瑚珠,正就著稀薄的天光穿線,忽聽得鈴響,針尖在繃緊的素絹上頓住,洇開一點朱砂色的痕
“閣主,回來了”,玉娘淡淡的道,嗓音如雪落寒潭,不起波瀾,她看著那輛玄青的馬車碾過結冰的石板路,車輪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轍痕,車簾微掀,燕華的臉若隱若現
遠處,皇城的晨鐘沉沉響起,驚起幾只寒鴉,玉娘合上窗,轉身時裙角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冷香
“傳話下去,閣主進京了,保護好閣主”,丫鬟領命退了出去,唯余玉娘一人,立于空蕩的閣樓內,她抬起手,指尖撫過案幾上一只青瓷小瓶,瓶身冰涼,內里音樂傳來液體晃動的輕響
“閣主......”,她喃喃低語,“您當年沒做完的事,輪到新閣主了”
雪沫簌簌,車輪碾過最后一段青石板,終于停在一座僻靜的院落前,院門半掩,檐下的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燕落率先跳下馬車,伸手去扶她,觸到她指尖的冰涼時,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早已備好的狐裘披在她肩上
青櫻的眼淚浸透了燕華肩頭的衣料,溫熱的濕意透過輕薄的夏衫滲到皮膚上。燕華僵直地站著,雙手懸在半空,終究沒有回抱這個哭得發抖的丫頭。
云若提著裙擺從廊下奔來,發間珠釵叮當作響。“燕姐姐!“少女清脆的嗓音刺破暮色,像把刀突然劃開記憶的帷幕——幾月前云柳也是這樣喚她的,最后一個音總是微微上揚,帶著點撒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