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簌簌地撲在“落華醫館“的匾額上,積了薄薄一層。燕華伸手拂去,指尖觸及那熟悉的木紋時,有些恍惚。
三個月前離開時,門前那株老梅還蜷著枯枝,如今竟已開了零星幾朵,紅蕊破雪,倔強地綴在枝頭。
她跨門而入,暖意混著藥香迎面撲來,醫館內,炭火在銅盆里燒得正旺,藥童們捧著姜湯穿梭其間,學徒們低頭搗藥,鍘刀起落的聲響規律而安寧。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她從未離開。
熟悉的藥香裹著微苦的當歸氣息撲面而來,曬藥架上鋪著的黃芩在陽光下泛著金色,只是還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這些都是她最熟悉的味道,終于,回來了
“燕大夫”,“正在碾藥的阿蒲猛地抬頭,藥碾子“咣當“一聲砸在腳上,卻顧不上疼,眼眶瞬間紅了,“您,您回來了!“
醫館內頓時騷動起來。老藥師杜仲手里的戥子“啪嗒“掉落,抓藥的學徒撞翻了晾曬的草藥,連后院煎藥的劉嬤嬤都提著裙角踉踉蹌蹌沖出來,聲音哽咽:“姑娘......“
燕華指尖輕輕撫過柜臺上一道細長的劃痕——那是她第一次試手術刀時不小心留下的。一切如舊,只有在這里,她才能找到歸屬感
“傷者右腿動脈破裂,血止不住!“手術間傳來云煙的聲音
醫館內來回踱步的錦衣婦人,正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水,泛紅的眼眶像是已經哭了很久了:著急的嚷道:“舟兒,你怎么樣?“
燕華快速的解開素色披風順手遞到阿鋪手上,換上白大褂,清洗雙手,仔細的消毒,提高嗓門對立面喊道,“云煙,病患什么情況”
云煙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心中狂喜,姑娘回來了,只是也知道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她只好壓下心中的喜悅,冷靜的說道,“姑娘,右腹股溝下方三寸縱行撕裂傷,邊緣呈鋸齒狀......”
“而且......,而且,箭簇卡在里面,我......”,云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燕華雙手用煮沸的倉木水清洗,指尖交錯揉搓,低垂的睫毛遮去眼底的銳光
“酒精”,燕華聲音剛落,阿鋪立刻捧來提煉過的酒精順著手腕,在銅盆里濺起細碎的水花
燕華用手肘挑起手術室的門簾,眼前的景象還是讓她眸光一凜。那傷口邊緣參差不齊,是箭傷——她目光不禁看向門外,那夫人的穿著看著也不像是豪門貴婦的打扮,可尋常人家怎會受這等傷?
“我來“,燕華接過云煙手中的手術刀,云煙被開著燕華站在對側,看著姑娘回來了,緊張的心終于放下了,只要她家姑娘在,就一定可以救活他
“箭簇卡在股動脈中段“,她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再拖半刻鐘,這條腿就廢了?!?/p>
“按住他”
燕華拿起手術刀,刀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下刀極快,刀刃沿著傷口邊緣精準劃開,腐肉如敗絮般翻開,露出深埋在肌肉中的箭簇,她用鑷子探入傷口,夾住箭簇的瞬間,一股血箭“嗤“地噴出,濺在她素白的醫袍上,綻開一朵刺目的血花。
“血管斷了?!八曇粢琅f平穩,手上動作卻更快,“近心端回縮“
她左手持銀鉤,輕輕撥開肌肉纖維,露出深藏在恥骨肌下的動脈斷端。血管像受驚的蛇,縮在組織深處,斷口處還在汩汩冒血。
“羊皮線?!?/p>
云煙立刻遞上浸泡過曼陀羅汁的縫合線。燕華指尖一挑,針尖已穿透血管壁。
她的針法極快,每一針都精準穿過血管三層結構,第一針,固定后壁,線結藏在血管外,第二針,內膜對攏,桑皮線在血水中若隱若現,第三針……針腳細密如魚鱗,每一針的間距分毫不差。
最后一針打結,燕華剪斷線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傷者的足背動脈終于恢復了微弱搏動,慘白的腳趾漸漸有了血色。
“好了“,她抬頭看著云煙,“接下來交給你”
燕華洗凈手上的血,轉身時,醫袍上的血痕在燭光下暗紅如墨
手術結束,手術室內血腥味未散,人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夫人踉蹌著想要撲上前,只是被阿鋪攔住了
“夫人,麻醉藥還未過,人還沒醒,您先別急”
夫人看著兒子原本慘白的臉上有了血色,她轉身抓住燕華的手,聲音哽咽:“大夫,我兒他......”
燕華指尖一顫,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后退半步:“如果晚飯前能醒來,就算脫離危險期了”,她向來不習慣與人肌膚相觸,更不喜這般感激涕零的場面
燕華已轉身凈手,淡淡道:“傷口三日不可沾水,每日換藥,他,需要在醫館觀察幾日,方可離開“,創面太大,還是住院比較合適,“你們可以留人陪床”
“應該的,應該的”,夫人轉身喊著丫鬟,“快,快,去府上報信,告知老夫人,世子沒事了”
婦人隨即對著燕華說道:“大夫的大恩大德,我鎮北將軍府必當涌泉相報“
燕華聽到“鎮北將軍府“幾個字,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頓。
她抬眸,目光落在婦人衣襟上——那里繡著一枚小小的銀色狼頭,正是陸家的徽記,冷肅的神色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鎮北將軍府,那個祖上三代戍邊,滿門忠烈的將門,老將軍陸擎天,年輕時年輕時一桿蟠龍金槍橫掃北境,曾率三千鐵騎破匈奴十萬大軍,先帝親賜“鐵壁鎮北“匾額,懸于正堂,家中十二子,個個如狼似虎,其第九子陸毅和,十六歲隨父出征,一箭射殺突厥可汗,被先帝贊為“少年虎將“。
皇帝初登基時,帝位不穩,北境再起狼煙,朝堂當時無帥可用,年近90的陸老將軍只能披掛上陣,帶著十二子出征北境,再無任何外援的情況下,死守玉陽關,凍掉了三根手指不肯退,終于陸家替大瀝守住了北境,可陸家十二郎只一人回,陸毅和只帶回陸老將軍那根蟠龍槍
皇帝瀝任一生性多疑,尤忌邊關大將,陸家世代掌北境兵權,麾下三十萬玄甲軍只知陸家,不知皇上,這讓瀝任一寢食難安
三年前,皇帝以體恤老臣為由,削去陸毅和的兵權,改派定伯侯世子阮流堤為監軍,短短三年,當年威震北境的玄甲軍就不復存在了
兩年前,梧赫頻頻騷擾,陸毅和率十萬所謂的玄甲軍迎敵,終是不敵,全線潰敗,陸毅和戰死沙場,朝廷遲遲沒有追封,反以輕敵冒進為由,罰俸三年,如今,陸之舟又再皇家獵場遇襲,中的還是軍中的破甲箭
“原來是陸夫人。“燕華回過神,聲音依舊清冷,卻已斂去鋒芒,語氣上不免柔和了很多,“令郎晚間如果醒來,就算度過了危險期,但他的傷至少需靜養半月以上,不可騎馬動武?!?/p>
“謝謝大夫,謝謝!”陸夫人激動的想再次抓住燕華的手,又怯怯的收回去
陸之舟是在一陣尖銳的疼痛中恢復意識的。右腿的傷口像被烙鐵灼燒,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筋肉。他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腿,還好。
“醒了?“
清冷的女聲從屏風后傳來。陸之舟猛地轉頭,看見一道素白身影正站在床前,是她?那個救了他的女大夫,他雖然被麻醉,但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他記得她的聲音
“我昏迷了多久?”嗓音沙啞的像磨過粗砂
“三天”,這三天反反復復的也醒過幾次,只是他自己不記得了,燕華轉身衣袂翻飛,“沒有了生命危險,但是肌腱需要靜養
陸之舟劍眉緊蹙。作為玄甲軍的少帥,他太清楚三棱箭的威力——能在這般重傷下撿回性命,已非常人手段。
“多謝姑娘......”,不知為何,他不太喜歡稱呼她大夫
“夫人已經謝過了”,燕華不禁想起門外放著的那些貴重之物
陸之舟瞳孔驟然收縮。記憶如潮水涌來——獵場西麓的冷箭、禁軍制式的皮甲、還有那個射箭人轉身時,腰間一晃而過的令牌......
他冷哼一聲,這些都是沖著陸家來的。他攥緊被褥,骨節發白,自父親戰死,朝中彈劾陸府私調邊軍的奏折就沒斷過,王孫子弟無論如何折辱陸家,皇上都沒有說過什么,甚至程駙馬還得過賞
燕華忽然走近。冰冷的手臂拂過他的額頭,冰得他一顫:“高熱未退,少費心神?!?/p>
這般近乎僭越的舉動,由她做來卻無比自然。陸之舟怔愣間,已被她用銀針定住穴道。
“睡吧。“她收針時長睫低垂
混沌中,陸之舟夢見父親站在玉陽關的烽火里。
“舟兒......“陸毅和的鎧甲上插滿箭矢,“一定要護好陸家......,虎符......,在......“
陸之舟驟然驚醒時,暮色已沉。枕邊靜靜躺著半枚青銅令牌,斷面還沾著干涸的血跡——正是他貼身藏了五年的那枚。
“你......“
“換藥時發現的?!把嗳A在燈下擦拭手術刀,頭也不抬,“放心,我對調動玄甲軍沒興趣?!?/p>
陸之舟怔住了。
燭火搖曳,映得燕華側臉如玉。她低垂著眼睫,那把刀在指尖翻飛,冷光流轉間,竟比邊塞的月光還要清冽三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
北境的風雪養不出這般剔透的肌膚,軍營的粗糲磨不出這樣纖長的手指??善龍痰稌r的果決,又比最悍勇的將領還要鋒利。
“看夠了?“
燕華忽然抬眼。
陸之舟猝不及防撞進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心頭猛地一跳。他自幼在軍中長大,見過的女子不是粗手大腳的炊娘,就是矯揉造作的貴女,何曾遇過這般——
冷冽如刀,卻讓人想徒手去握。
“我......“少年將軍喉結滾動,常年握槍的手竟無措地攥緊了錦被,“多謝姑娘相救?!?/p>
“陸少將軍?!八鋈粌A身,藥香倏地逼近,有些冰冷的手臂撫上他的額頭,“你母親沒教過你——不能盯著姑娘家看嗎?“
陸之舟屏住呼吸。
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她眼底映著的燭火,近到能數清她羽睫投下的細影,近到......他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聾。
“燕、燕姑娘......“
“高熱退了?!八齾s已直起身,“明日換藥后就可以回家了。“
門扉開合間,一縷青絲拂過少年將軍滾燙的耳尖
回到裴府的裴南木,那支枯萎的鳶尾正斜插在硯臺里。裴南木反手鎖門,突然抓起茶壺狠狠砸向墻壁!
“砰——“
瓷片四濺,熱水在雪白的墻面上潑出猙獰的痕跡。他劇烈喘息著,扯開衣領才發現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二皇子的字條在燭火上蜷曲成灰。裴南木盯著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突然低笑起來。什么穿甲?分明是要他當替死鬼!秋獵場上“意外“身亡的忠臣,多么完美的棄子……,可他不是棋子。
他抬手輕輕拂過頸側,公子的孔雀戒掠過冰涼的,他甚至清晰的聽見自己血液奔涌的聲音,那指尖的溫度比雪還冷,像條毒蛇游過喉骨,是那么近的接近死亡
公主那毫無溫度的聲音,彷佛是給自己的脖頸套上絞索,三日后秋獵,她想廢了二皇子。,答應他要死,拒絕,也是死,但他不得不答應
他從暗格取出一只鎏金匣,掀開時東珠的柔光映亮他陰鷙的眉眼——指尖撥開最上層珍珠,底下赫然壓著半枚虎符。這是去年剿匪時他私藏的兵力,連二皇子都不知曉。
“既然都要我死……“
他猛地合上匣子,眼底泛起血色。那就讓秋獵場的箭雨,來得更混亂些吧。
三更梆子響時,裴南木已恢復從容。他焚香沐浴,甚至頗有閑情地寫了兩幅字,只是收筆時,最后一捺狠狠劃破了宣紙。
“大人?!靶母乖陂T外低聲報,“陸少將軍的腿保住了“
筆尖一頓,墨汁在裂紙上洇出黑斑。“備禮?!八蝗恍α耍懊魅找辉?,本官要去探望陸少將軍?!?/p>
銅鏡里映出他溫潤如玉的笑顏,仿佛方才的暴怒從未存在。唯有掌心血痕斑斑。
與此同時,三皇子府書房。
侍衛銀傀拱手立于案幾前,低垂著頭低聲道:“您讓我們盯著公主府,今日寅時聽斕鬼鬼祟祟從公主府出,轉過幾條巷子進了雪月樓,雪月樓是裴南木私下的據點,而聽斕是裴南木的心腹,我們在聽斕身上找到了這個“
瀝元郝指尖摩挲著一本靛藍封皮的賬冊,燭火映出扉頁上那枚裴字的私印。
“好個裴南木......,“他翻到某頁突然頓住,“二皇兄竟敢買賣軍械。陸毅和當年敗北真相原來是這樣的“
“備轎!“瀝元郝猛地合上冊子,“進宮!“
養心殿內,香爐青煙裊裊。
皇帝瀝任一盯著攤開的賬冊,指節叩在“二殿下取半“那行字上,一聲比一聲重。
“陛下息怒!“三皇子伏地,“兒臣也是偶然...“
“砰!“
翡翠鎮紙砸得粉碎。
“傳旨!“皇帝胸口劇烈起伏,“裴南木即刻處斬!二皇子...二皇子禁足景陽宮,無詔不得出!“
燕落剛接手鬼樓,忙著整合落華樓和鬼樓的產業,好幾日沒見著了
“綠竹,燕落還沒回來嗎?”燕華有節奏的敲擊著桌面,不禁問道
綠竹撥了撥燈芯,燭光映著她溫婉的眉眼:“姑娘,公子這幾日都是子時過后才回,見您歇下了,便只在門外站一會兒“
“南陌,以后你就跟著公子,保護好他”,燕落接手鬼樓,勢必有人會不服,而且她母親離開鬼樓那么多年,難保不會有人生出二心,她身邊有無常和京楚,而且有了鬼樓的眼線,南陌也不需要在盯著張繼賀了,調到燕落身邊給燕落做護衛
南陌不知道從那個角落閃出,垂手領命,“是”,閃身而去
“綠竹,去休息吧!”
“出來吧!”燕華頭也沒抬,聲音依然是清冷的
沐北歸帶著笑意從窗戶跳了進來,懶洋洋的倚在窗欞上,月光透過窗紗,勾勒出他修長的輪廓,依舊是一身墨色衣裳
再次見到沐北歸,他好像哪里不一樣了,以前的他看人總是三分譏笑七分冷意,彷佛世間萬物都是他劍下待斬的枯草,漠視一切,她總是能在他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和她一樣,背負著不能說的秘密
今日的他,目光有了溫度,面具下的臉雖看不真實,可嘴角那一絲不可察的笑意是無論如何都忽略不了的,她分明能看到他眼底閃爍的近乎愉悅的光
曾經的沐北歸寡言少語,現在的卻故意說著不著調的話,比如
“華兒,今日衣裳真好看,像極了新娘子”
“你來做什么?”燕華問道
他挑了挑眉,回歸正色,“蔡則與的事情是你做的?”甚至沒有看清他的動作,沐北歸就到了燕華的跟前
燕華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眸,并未回答
燭火一閃一閃,燕華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忽然輕笑,“什么時候多了愛打聽的毛???”
“認識你之后”,沐北歸低語,垂低的眼眸掩飾不住他的感情
“什么?”
兩人呼吸交錯,誰都沒有退讓,良久,終究是沐北歸先移開眼睛,“京郊有一具死尸,想不想去看看?”
燕華抬起頭看著他,沐北歸不會無緣無故的要帶她去看尸體,那就必然是這件事和她有關
沐北歸啞然失笑,她果然不一樣,“那具尸體和薊陽的一樣,都被人挖去了心臟”
燕華呼吸一滯,云柳就是因為被冤成殺人兇手才被活活打死的,現在,剖心的尸體又出現在京城,會是同一個人嗎?
燕華指尖敲擊桌面,聲音冷而沉,“帶我去”
沐北歸站直身子雙臂環抱,抬眸看著她,似笑非笑,黑色的玄鐵面具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詭異的光,“那可是京兆府的停尸房,不是隨便能進的地方”
燕華盯著他,寒光微閃,“既然來了,自然是能進的去吧!”都顯擺到房間來了,還想強裝鎮定
他忽然傾身,手臂撐在她身側的桌沿,呼吸近在咫尺,“只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去看一具血淋淋的尸體......,傳出去怕是你的名聲不太好”
燕華冷笑,“名聲?那是什么?能換錢嗎?”說完走到門口拿起黑色的斗篷,“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