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荒院，夜風嗚咽如泣。
腐朽的木門在風中吱呀作響，月光透過破敗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停尸的草席被放置在廳堂中央，四周散落著干枯的稻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腐臭與血腥氣。
那具女尸安靜地躺著，面容蒼白如新雪，唇色卻詭異地泛著淡紅，仿佛只是沉睡。她的衣襟被解開，露出胸口處一個碗口大的空洞——邊緣平整得令人心驚，皮膚切口光滑如鏡，沒有一絲撕裂的痕跡。
“不是說京兆府嗎？”燕華說話間戴上手套，拿出刀具，用手術刀輕輕撥開傷口邊緣的皮肉組織。眸光驟然一沉。
沐北歸呵呵一笑，沒有說話，只是仔細的看著她的動作
“肺動脈、肺靜脈、上下腔靜脈……全部結扎?！八曇衾滟瑓s帶著一絲壓抑的震驚，“刀口整齊，斷面平滑，沒有一絲多余劃痕?！?/p>
胸骨正中切口，沿第四肋間隙完美分離，沒有一絲多余的劃痕。肌肉層被銳利器械整齊切開，肋軟骨的離斷處光滑平整，仿佛經過精密計算。這是外科醫生才有的技藝。
她俯身，手術刀輕輕挑開，露出更深層的肌肉組織：“你看，心肌切除的切口呈弧形，完美避開了冠狀動脈——這不是普通的剖心，而是精確的外科摘取?！?/p>
沐北歸抱臂靠在門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皺著眉頭：“什么意思？“
“意思是——“燕華眸色幽深，“兇手不是隨意剖心，而是像摘取移植器官一樣，完整保留了心臟的可用性。“
“嗯?！把嗳A指向心臟位置殘留的血管斷端，指尖微微一頓，“血管斷端有明顯的收縮反應，平滑肌纖維呈痙攣狀態——這說明心臟被摘取時，血液循環還在進行。“
更令人心驚的是，迷走神經和膈神經被小心分離，沒有一絲損傷。
燕華指尖微微發顫，“受害者被剖心時，心臟仍在跳動。“
她抬起眼，眸中寒光凜冽：“受害者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被活生生剖心的。“
她忽然從傷口深處挑出一點青黑色粉末。
“曼陀羅花粉混合烏頭堿?！八旁诒羌廨p嗅，“劑量精確到毫厘——足以麻痹痛覺，卻不會讓心跳停止?！?/p>
沐北歸眼神一凜：“兇手不想讓她痛苦？“
“不?！把嗳A冷笑，“兇手需要一顆‘鮮活’的心臟——跳動有力，血管充盈，沒有缺血性損傷。“
鑷子撥開胸骨斷面時，燕華瞳孔驟縮——
骨頭的切面平整，現在哪怕是燕華也沒有辦法做到切斷骨頭還能有這么平整的切口，手工鋸骨因為來回的拉扯，只會留下粗糙的平行紋。
“不可能……“她無意識地喃喃。
沐北歸敏銳地察覺她的異常：“發現什么了？“
燕華沒有回答，但手中的手術刀已悄然握緊。
——這分明是現代心臟外科的移植技術。所以，有人在嘗試心臟移植？可是現在的技術完全做不到，到底是誰？
是有人和她一樣，從異世而來，還是那個代號青龍的女子，只是那個女子到底是誰？又去了哪里？竟連鬼樓也找不到她的行蹤
沐北歸指尖輕敲劍柄，挑眉看向燕華：“這尸體，你打算怎么處理？“
燕華唇角微勾，眼底閃過一絲冷光：“交給京兆府，不是很好嗎？“
“哦？“沐北歸饒有興趣地湊近，“華兒什么時候這么信任官府了？“
“薊陽的剖心案，云柳被冤殺，罪名是畏罪自殺。“燕華冷聲道，“如今同樣的手法再現京城，若兩案并查……“
沐北歸眸光一閃：“云柳的冤情自會浮出水面?！?/p>
“不止?！把嗳A指尖輕點尸體胸口的刀痕，“張繼賀在薊陽太久了，會有人不放心的“
沐北歸低笑出聲：“再加上你給張繼賀準備的禮物，怕是會讓他手忙腳亂“
“所以——“燕華緩緩起身，“這具尸體，交給你了“
天剛蒙蒙亮，京兆府衙門前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女兒啊——！“一對老夫婦撲在那具覆著白布的尸體上，婦人手指顫抖著掀開一角，露出女子慘白的臉，“昨日還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間就……“
府衙的差役們聞聲趕來，剛掀開白布，便倒吸一口涼氣——女子心口處赫然一個血窟窿，邊緣整齊如刀削，竟像是被人活活剖走了心臟！
衙役連滾帶爬地沖進內堂：“大人！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
京兆府尹周正淳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眼皮都沒抬一下：“京城哪天不死人？這也要大驚小怪？“
衙役額頭冒汗，壓低聲音道：“大人，尋常死人自然不足為奇，可這具尸體……是被人直接扔在咱們大門口的！而且……“
他咽了咽口水，聲音更低：“而且，是剖心而死的?！?/p>
周正淳的手微微一頓，茶盞停在半空。
“大人，現在府衙外已經圍滿了人，都在議論這案子跟薊陽的剖心案一樣！還有落華醫館的云柳……“
周正淳終于放下茶盞，冷哼一聲：“一群刁民，整日里就愛嚼舌根。“
他捋了捋胡須，不耐煩地揮揮手：“先把尸體抬進殮房，別讓百姓繼續圍觀。至于案子……按尋常兇殺案處理，發個海捕文書便是?！?/p>
尸體周圍已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百姓，有人指指點點，有人面露驚恐，更有幾個膽大的蹲下身，掀開白布一角偷看，隨即倒吸一口涼氣：“老天爺！心被挖了！“
人群中，一個駝背老漢突然尖聲道：“薊陽！這和薊陽前幾年那案子一樣！“
“對對對！“旁邊賣炊餅的婦人接話，“薊陽可是死了七個，最后說是落華醫館的云柳姑娘所為，云柳姑娘畏罪自殺，看來云柳姑娘死的冤枉……“
“云柳死得冤??！“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憤憤道，“我表兄在薊陽衙門當差，說那姑娘是被活活打死的！“
“噓——“有人壓低聲音，“聽說當年查案的張大人，如今可是薊陽都督……“
周正淳額頭滲出冷汗。
——這案子不能接！
薊陽舊案牽扯張繼賀，而張繼賀背后可是定伯侯。可若不管，民憤難平……
“來人！“他咬牙道，“將尸身抬去義莊，請仵作細驗！再派人去刑部……不，直接報大理寺！“
衙役領命匆匆跑去大理寺
一事未平，又起波瀾
“咚——！咚——！咚——！“
震天的鼓聲驟然炸響，京兆府門前的人群瞬間一靜。
一個素衣女子立于鳴冤鼓前，雙手緊握鼓槌，每一下都砸得極重，仿佛要將這三年的冤屈盡數傾瀉而出。
“薊陽刺史柳明遠之女柳如眉，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她的聲音清府門轟然洞開，衙役們還未及呵斥，柳如眉已“撲通“跪地，高舉血書：
“三年前，我父奉旨接任薊陽刺史，上任不足半月，便暴斃官署！“她猛地扯開懷中卷軸，“仵作驗尸說我父親是惡疾而亡——“
周正淳踉蹌沖出后堂時，正聽見柳如眉厲聲喝問：
“可我看的真切，我的父親是被利刃貫穿心臟而亡的，這是當年仵作真正的驗尸結果，月余前他臨死之前交給我，張將軍得知我知道真相，派人追殺我，我只能化身乞丐，一路乞討，以至于我今日才到京城，片刻不敢耽誤，只希望大人能替父做主，嚴懲兇手“她突然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道的青痕，“這便是被追殺滾下山崖留下的痕跡，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女做主！“
“妖女胡言！“周正淳慌忙喝止，“來人——“
“大人！“師爺突然拽住他袖子，顫抖著指向人群——
幾個書生正飛速記錄，更有御史臺的仆從擠在前排。這案子，已徹底壓不住了。
柳如眉趁著周正淳閃神之際，“砰“地一聲重重跪在府衙前的青石板上。
“民女父親——死得冤??！“
話音未落，她猛地俯身，額頭狠狠撞向堅硬的地面！
“咚！“第一下，青石染上一滴猩紅。
“咚！“第二下，血痕蜿蜒而下，順著石縫漫開。
“咚！“第三下，她的眼前已是一片血紅，可她的背脊仍挺得筆直，仿佛那滿額鮮血不是痛，而是恨。
她將血書高舉過頭，鮮血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染紅了麻布衣領。
“京兆府若不受此冤——“
她抬頭，血淚交織，字字誅心：
“民女今日，便磕死在這階前！“
圍觀的人群驟然爆發——
“姑娘快起來！“
“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刺史大人死得冤??！“
一個老婆子沖上前，顫抖著用帕子去捂柳如眉流血的額頭：“孩子啊……你爹在天之靈，見你這樣該多疼啊……“
柳如眉卻輕輕推開她的手，染血的唇勾起一抹慘笑：
“阿婆，我爹死的冤......“
周正淳的指尖在觸到狀紙的瞬間，仿佛被火燎了一般，猛地一顫。
“柳、柳姑娘……“他干笑兩聲，袖口悄悄擦了擦鬢角的冷汗，“此案牽涉邊朝廷命官，需得從長計議……“
柳如眉依舊跪在地上，額頭未干的血跡刺痛著周正淳，也刺痛了圍觀的老百姓。
“大人！“她突然重重叩首，“民女愿以性命擔?！粲幸蛔痔撗?，甘受千刀萬剮！“
青石地面“咚“的一聲悶響，周正淳的太陽穴跟著跳了跳。
——接？張繼賀是定伯侯的人，動他等于動定伯侯。
——不接？民憤沸騰，明日御史臺就能把他參到丟官罷職。
這些年皇上崇文抑武，多年來，狀元及第，雖將帥不及，加上文官的刻意打壓，朝中幾乎沒有能用的將領，能用的皇上有忌憚，薊陽又是軍事重鎮，一旦生亂，南陵敵軍必會趁虛而入，更何況朝中還有張閣老，可能還不只張閣老
這些年三任薊陽刺史離奇暴斃，陛下豈會不起疑？只是苦于邊關無人，才隱忍至今。也許......陛下需要的是一個既能平息民憤，又不會真的動搖邊關的“查案“。如今柳如眉當街血叩，百姓群情激憤，這事怕是會傳到皇上的耳朵
只要先穩住柳如眉，薊陽調取舊案卷宗一來一回至少半月，上呈皇上，讓刑部，大理寺一起一起擔責，最后就算真的壓不住，那他也是奉命而已
周正淳能在京城這個虎狼窩穩坐京兆府尹十余年，靠的就是這份察言觀色的本事。頃刻間他的心思百轉千回，
“柳姑娘。“他越聚越多的百姓，又看了看柳如眉額上未干的血跡長嘆一聲，面露悲憫，“令尊之死，本官亦感痛心！“后鄭重其事地接過狀紙：“此案本官必當嚴查！“
天福樓二層雅座，一壺上好的碧螺春正裊裊騰著熱氣。
燕華斜倚窗邊，指尖輕點青瓷盞沿，茶湯澄澈，映著她清冷的眉眼。窗外暮色漸沉，京兆府前的喧鬧聲隱約傳來，卻仿佛隔著一層紗，遠不及眼前這盞茶的滋味真切。
沐北歸懶散地靠在雕花椅背上，長腿隨意交疊，手中折扇輕搖，扇面上墨跡淋漓，寫著“難得糊涂“四字，他此刻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是相得益彰
樓下戲臺正唱著一出《鍘美案》，包拯怒斥陳世美的唱詞鏗鏘有力，銅錘花臉聲如洪鐘，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這包黑子倒是威風?！般灞睔w輕笑，扇尖遙指戲臺，“可惜了......”，現實中沒有那么多的青天大老爺，多半是周正淳那樣的老狐貍?！?/p>
燕華未答，目光卻落在戲臺側邊的陰影處——一個戴斗笠的男子正悄然離席
戲臺上，秦香蓮悲聲哭訴，二胡凄厲如泣。
沐北歸忽然傾身，隔著茶案湊近：“華兒覺得，這出戲接下來會怎么唱？“他呼吸間帶著淡淡的沉水香，混著茶霧，莫名有些蠱惑。
燕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唇角的笑微微一滯，當然知道，這戲折子可是她寫的
“你不覺得今天這出戲，配上街上的哪一出，更好看嗎？”
燕華垂眸：“包拯若真剛正不阿，就該連公主一起鍘了?！?/p>
話音未落，戲臺突然一陣騷動——“陳世美“的扮演者竟真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刀，架在了“秦香蓮“脖子上！
觀眾嘩然，卻見那“陳世美“獰笑：“貪官當道，哪有什么青天！“
燕華眸光微冷——不對，那不是演員，虎口的繭子，分明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秦香蓮“的脖頸已然見血，戲班眾人卻仍按著戲文節奏敲鑼打鼓。臺下的看客們先是一愣，繼而爆發出更熱烈的叫好聲——只當這是班主新排的橋段。
“是沖著我來的“，她突然站起身按住沐北歸的手背
果然，“陳世美“的刀鋒突然轉向，竟朝著燕華的雅座劈空斬來！
“嘎吱——“
天福樓的大門被重重合上，門閂落下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掌柜的依舊掛著那副殷勤的笑臉，手上卻不動聲色地將“今日歇業“的木牌翻轉過來，露出背面血紅的“誅“字。
沐北歸的折扇“唰“地展開，遮在燕華身前：“看來今天的茶錢，有些貴?！疤咂饍A倒的屏風，擋住了劈來的刀
沐北歸折扇一展，擋在她身前，唇角微揚：“華兒，今日這場面，你可有對策？“
燕華輕輕搖頭，她抬眸看向四周逐漸逼近的殺手，“我唯一能做的——不給人添麻煩。“
燕華迅速退至墻角，身形隱入陰影。她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既然無力對抗，那就絕不成為累贅。
沐北歸輕笑一聲，折扇如刀，在黑暗中劃出凌厲的弧線：“燕姑娘，你這‘不添麻煩’的本事，倒是讓我省心不少?！?/p>
燕華沒有回應，只是靜靜聽著四周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