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龍涎香裊裊，瀝任一負手立于窗前，手指輕輕來回摩擦著。
“薊陽剖心案、柳如眉血叩鳴冤……“他低語，眸中暗芒浮動，“張繼賀，朕倒是小瞧你了。“
身后，畿武衛指揮使蕭策單膝跪地：“陛下，薊陽軍報——張繼賀近日頻繁調動親信，似有防備?！?/p>
皇帝冷笑：“他當然要防?！叭嗡E陽刺史暴斃，如今又添剖心命案……樁樁件件，都足以抄家滅族。
“張伯禮那邊如何？“皇帝突然問道。
貼身公公殷全低垂著頭，小聲的回道：“回皇上，張閣老昨日稱病未朝，但御史臺遞了折子，言薊陽乃邊防重鎮，不可輕動主帥?！?/p>
瀝任一指尖一頓。張伯禮這是要保自己的兒子呀！
這些年，瀝任一不是沒動過整頓薊陽的心思，可每次稍有動作，張伯禮便聯合文官集團上奏“邊關不可無將“，甚至搬出“太祖善待功臣“的祖訓。
“柳如眉的狀紙，朕看了。“皇帝轉身，從案頭拿起那份血書，“她說張繼賀私設刑堂，虐殺朝廷命官……“
他忽然將狀紙重重拍在案上：“朕倒要看看，這次張伯禮還能怎么保他！“
蕭策會意：“陛下是要借民憤……“
“不是朕要動他?！盎实垌庥纳睿笆翘煜氯艘迍铀??！?/p>
窗外驟雨初歇，一縷天光刺破云層。
皇帝摩挲著虎符，忽然嘆道：“可若拿下張繼賀，薊陽該交給誰？“
當年他就是借著殷商缺的兵權才順利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自然會忌憚武將手中的兵權，這些年來文官刻意打壓武將，他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也算是默許了文官們的動作，這也導致朝中能用的將領越來越少。薊陽毗鄰南陵，一旦主帥更替引發動蕩……
“陛下?！笆挷哂杂种?，最后默默的低下頭
“蕭策，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有什么話直說”，瀝任一輕閉雙眼，淡淡的說道
蕭策低垂眼眸，突壓低聲音，“鎮北將軍府的陸之舟，“
皇帝眸光一閃，定定的看著蕭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些什么，蕭策心中一凜，躬身垂頭恭敬的跪在地上。
瀝任一眼睛微瞇，陸家與張家本就有過節，陸之舟更是年輕一輩的翹楚。
“陸之舟的傷如何了？”他受傷那日太醫曾看過傷口，言說箭簇入骨，能保住命已是萬幸，腿是肯定保不住了，可惜了了
“回陛下，說靜養半月即可恢復”，蕭策甚至不敢再多說一句
瀝任一閉著眼睛，好似睡了過去，但轉動拇指上扳指的動作卻未停止，窗外一株老梅橫斜，枯枝在寒風中輕顫，卻無人再敢出聲
“殷全，傳旨，陸少將軍受傷，該讓太醫去看看”，瀝任一頓了頓，繼續說道，“你跟著一起吧！”
“奴才遵旨”，殷全領旨后退幾步，除了御書房
太醫令周岐帶著兩名御藥房的小太監踏入陸府時，整座宅邸靜得落針可聞，府中管事引路時，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陸之舟半倚在榻上，面色蒼白如紙，卻仍撐著脊背，不肯露半分頹態。見太醫進來，他微微頷首：“有勞周太醫。“
周岐拱手行禮，目光瞥向他的腿上的傷口，，可惜了，年紀輕輕的，周岐幾不可擦的搖了搖頭，只是不知道陛下今日怎么突然想起來探病了
紗布揭開時，周岐的瞳孔驟然收縮，傷口縱貫大腿，卻被人以近乎神跡的手法縫合，而且縫合細密如織，針腳整齊得不可思議，每一針的間距分毫不差，宛如精心繡制的紋樣，沒有一絲潰爛或紅腫
“這……“周岐的手不受控制地發抖。他行醫四十載，也見過無數金瘡藥、縫合術，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法
“敢問少將軍，是哪位神醫施治？“
陸之舟眸光一閃：“是......，燕華醫館的燕大夫“，他有些猶豫，想過隱瞞，只是皇上既然派了周岐來探病，而他當時求醫是人盡皆知的，稍做探查便會知道，瞞是瞞不住的，不如實話實說
周岐的胡須微微顫抖，“燕大夫？落華醫館？“
周岐跪伏在御書房的金磚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实圳w琰端坐于龍案后，指尖輕叩桌面，每一聲都似敲在周岐心頭。
“陸小侯爺的傷……“周岐斟酌著詞句，“已無大礙。“
皇帝眉梢微挑：“朕記得，你曾斷言他的腿是保不住的。“
周岐深吸一口氣，眼中仍殘留著震撼：“陛下，老臣行醫數十載，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醫術?！?/p>
他雙手微顫，仿佛仍在觸碰那道奇跡般的傷口——
“傷口縫合如繡花般細密，血管筋肉對位分毫不差。“周岐咽了咽唾沫
皇帝指節一頓，茶盞停在唇邊：“世間竟有此等醫術？“
周岐的額頭緊貼金磚，聲音卻異常清晰：
“稟陛下，老臣再三查問，陸少將軍的傷……“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吐出那個名字：“是落華醫館的大夫所治?！?/p>
“老臣斗膽推測——“周岐壓低聲音，“此人技法，或與古籍所載'華佗剖顱'一脈相承?！?/p>
“竟有如此醫術高超之人......”，瀝任一垂下眼眸，淡淡的說道，“退下”
“謝陛下”，周岐猶豫的后退兩步，回頭看了一眼皇上，欲言又止
“周卿，還有話說？”
“陛下，兩日后，醫館的大夫上門為陸少將軍拆線，臣......”
“你這老東西，還是改不了的老毛病，準了，看好了回來也和朕說道說道”，瀝任一瞇著眼睛，他也想知道這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到底是何方神圣
天光未亮，陸府的門房便聽見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開門一看，竟是太醫院首座周岐，一身素袍立于階前，身后藥童捧著厚厚一摞醫案，顯然已等候多時。
“周太醫......，今日來所為何事？“管事搓著手，滿臉的緊張，前幾日周太醫剛來看過，陸將軍的懲罰還未結束，也不知道皇上存的什么心思，如今倒是打上了少將軍的主意了
“老朽今日為燕大夫來的”，周岐嘻嘻的笑著，面上并無不好意思之色
“這......”，老管家看看天，又看看周岐，“燕大夫還未到”
“無妨?！爸茚垌毝?，眼中卻閃著熱切的光，“老夫候著便是。“
廂房內，茶壺已換了三遍水。
陸府侍女悄悄咬耳朵：“這位老太醫，怎的比等心上人還殷勤？“
周岐卻渾然不覺，枯瘦的手指不住摩挲著懷中那卷《黃帝內經》——書頁間夾滿朱批小簽，皆是他昨夜徹查醫藥典籍后所注。
當燕華踏著晨露而來時，周岐也被陸府的管事引至后院，滿心期待能見到醫術高超的神醫，卻不想，廊下石桌前，坐著一位素衣女子，正低著頭整理著藥箱，晨光透過樹影斑駁落在她的肩上，襯得她眉目如畫，卻年輕得讓周岐心驚，這就是那位神醫？
“這位……就是燕大夫？“周岐腳步一頓，險些失手摔了懷中的醫箱。
他原以為能施展那般神技的，必是白發蒼蒼的老者，或是深藏不露的隱士，卻不想竟是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姑娘。
“您是？“燕華抬眸，眼中并無驚訝，只是平靜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老管家想介紹一下，依然被周岐搶先，“在下太醫院周岐，前幾日見姑娘神技，甚是佩服，今日特請的皇上同意來看看，不知道燕大夫是否方便？”
這話說的，燕華不禁暗暗笑了笑，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問著，實際上是在說他是奉旨而來，如果她要拒絕，怕要擔上抗旨的罪名，轉念一想，燕華也能理解，畢竟醫術是一個醫者的生存之本，一般是不外傳的，怕是這位老者怕被拒絕，只能拿皇上壓她，也罷，反正她的醫術也沒什么不能看的
“陸少將軍在里間，請隨我來?！八穆曇羟謇?，卻莫名讓人安心。
周岐的目光卻忍不住落在她的手上——那雙手白皙纖細，指尖卻有著長期執刀留下的薄繭，此刻正靈活地整理著器械。
“燕大夫師承何處？“周岐忍不住問道。
燕華頭也不回：“家學而已?！?/p>
“那這縫合之術……“
“多看，多練。“她推開廂房門，“再死幾個人，自然就會了?！?/p>
周岐呼吸一滯。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這句話背后的血與淚，卻讓他不敢深想。
燕華指尖銀鑷如蜻蜓點水，輕輕挑起縫合線的線結。桑皮線在晨光下泛著微黃的光澤，隨著她手腕的微妙旋轉，整條縫線如游魚出水般滑離皮肉，竟未帶出一絲血珠。
周岐瞳孔驟縮——尋常拆線必會扯動新生組織，可眼前這手法，竟似將線“溶“了出來。
她捏著銀鑷，輕輕挑起陸之舟腿上的桑皮線頭，動作穩而緩，好讓周岐看清每一個細節。
“拆線時，鑷子只夾線結，不碰皮肉?！八滞笪⑥D，線頭順肌理方向滑出，未帶出一絲血痂，“若強扯，新生的肉芽會撕裂?！?/p>
周岐瞪大雙眼，連連點頭，手中毛筆飛速記錄，問題更是如連珠炮般拋出：
“腠理縫合為何不見針腳？“
“蠶絲桑皮混紡，入肉即軟，隨體溫塑形?！?/p>
“腐肉剔除何以不傷好肉？“
“烏頭膏覆邊緣半刻，死肉自僵?！?/p>
最令周岐震撼的是，燕華竟取出一套琉璃所制的奇怪工具——中空如管，尾綴氣囊。
“清創時用此物吸膿，可免擠壓傷肌。“
周岐鄭重長揖：“老朽行醫四十載，今日方知井蛙之見。“
燕華拆完陸之舟的線，趕緊起身側身避禮，扶住他顫抖的手臂：“醫道，本就如履薄冰，我不過……“
她微微一頓，想著哪些死在手術臺上的人，輕聲道：“孰練一些而已“
周岐再次深深施禮，“燕大夫，老朽之前也幫少將軍檢查過，箭簇入骨，肌肉血管盡斷，您是如何......？”，周岐的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他知道僭越了，或許這是醫家的不傳之術
燕華指尖輕點陸之舟腿上的傷處，聲音冷靜而清晰：“箭簇卡在股深動脈與坐骨神經之間，若貿然拔出，必斷血管或傷神經。“
周岐屏息凝神，可依然一頭霧水，深股動脈？坐骨神經？這些都是他從未聽過的東西
看著周岐越來越疑惑的眼神，燕華也不知道如何給他解釋，無意間瞥向周岐手中的紙張，靈機一動，拿出藥箱中收納的炭筆，認真的畫了起來，一邊勾畫，一邊和周岐解釋
燕華執筆在宣紙上利落勾出股骨輪廓。筆尖游走間，骨骼的每一處凸起與凹陷都精準呈現
“箭簇卡在這里?！八P一點，落在股骨中段后側，“若強行拔出，倒鉤會撕裂坐骨神經。“
周岐的胡子隨著倒吸涼氣的動作翹起——這位置分明是解剖尸體才能看清的隱秘角度。
看到周岐手上的朱筆，燕華拿過來，胭脂色的線條在骨骼旁蔓延：
“股深動脈斜穿而過，距箭簇僅半分?！八蝗辉谘苣程幃嬃藗€叉，“此處結扎可止血，但會廢了整條腿。“
筆鋒陡轉，又一條湛青線浮現：“坐骨神經在此，這里斷掉，腿也是會廢掉“她指尖劃過圖紙，“所以縫合時要預留松弛?！?/p>
“人身體里除了有臟器，皮膚，肌肉，血液外，還有血管、筋膜，淋巴和神經，它們如河道一般，運行全身，也支撐著全身的所有的反射和動作，如果只是皮膚或者肌肉斷裂，相對縫合比較簡單，但是如果是血管或者神經，那就要格外仔細，所以縫合便是搭橋?！?/p>
她筆尖游走，繪出斷裂的血管，又以朱砂點出縫合位：“針從外膜入，斜穿至對側，線結留在外側，如此血流才暢?！?/p>
畫到坐骨神經時，燕華換了一支被削尖了的炭筆。
“神經如絲線，斷后兩端會萎縮。“她畫出兩個微縮的神經末梢，“縫合時需稍牽拉，預留萎縮之量。“
周岐胡子直顫：“這、這豈非違背'自然貼合'之訓？“
“醫道不在守訓，“燕華點墨成疤，“而在救人?！?/p>
當燕華畫出肌肉的“8“字縫合術時，周岐突然推開筆記，后退三步。
“噗通！“
年過六旬的太醫院首座，朝著燕華咚的一下跪下：“請燕師收我為徒！“
陸之舟的茶盞“咣當“砸在地上，驚訝的看著周岐，周岐的高傲在太醫院是出了名的，醫術好，脾氣差，除了皇上，他還沒有賣過誰的面子，就這么華麗麗的給燕大夫跪下了，還是第一次見。
燕華趕緊扶起老人，她連洛凌楓都是迫不得已收下的，何況是其他人：“醫者無師徒，只有同道。“
窗外暮光透過她纖薄的耳廓，映出皮下細小的血管——那里流動著超越時代的醫術，也跳動著最樸素的仁心。
窗外的日頭已從東廊移到了西檐，茶盞里的水涼了又換，換了又涼。
燕華炭筆都不知道消了幾次，她繼續拿著筆在案幾上畫出一道血管分支的紋路，周岐俯身細看，白發垂落也渾然不覺。
“原來如此！“周岐突然拍案，震得茶盞一跳，“所以燕大夫先縫肌層，再覆筋膜，是為防粘連？“
燕華點頭，正要解釋，卻聽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陸夫人第三次踱到廊下，見二人一個畫圖一個記錄，渾然忘我，只得輕嘆一聲，對身旁的丫鬟低聲道：
“去小廚房盯著，給燕大夫杏仁酥別涼了“
她望著廂房內映在窗紙上的剪影——燕華執筆如刀，周岐躬身如學徒，竟不忍打擾這醫道傳承的時刻。
小丫鬟蹲在階前，捧著盛滿點心的攢盒，眼巴巴數著時辰。
“姐姐，“她扯住路過的大丫鬟，“這位太醫怎么比我們公子還能熬？“
“噓！“大丫鬟忙捂她的嘴，“那可是太醫院首座！“
暮色漸濃時，周岐終于顫巍巍起身作揖：“今日得聞高論，勝讀十年醫書，不知日后，老夫可否......，”繼續和燕大夫學習，只是看看天氣，沒有說出口
“日后可到落華醫館找我”，燕華大大方方的說道，面對認真探討醫道的同道，她是不會吝嗇的
陸夫人踏入偏廳時，燕華正低頭整理藥箱。琉璃燈映著她素白的指尖，那把手術刀在光影間泛著寒芒。
“燕大夫。“陸夫人輕喚一聲，雙手捧著一方錦盒，深深福禮，“陸家上下，謝您救命之恩?！?/p>
錦盒掀開，里面是一對羊脂玉鐲——玉色溫潤如凝脂，內壁卻刻著細小的《金剛經》全文。這等雕工，非大內匠人不能為。
“此物是當年先帝賜給老夫人的。“陸夫人將玉鐲推近，“鐫經的玄鐵針已失傳，據說能鎮煞辟毒?！?/p>
燕華指尖一頓。她聽懂了未盡之言——這是怕她行醫招禍，特意贈來護身的。
“夫人客氣?！八仙襄\盒，“陸家診金已付，我自當盡心。“
陸夫人忽然壓低聲音：“母親本想親自來些，只是受過傷后就再也沒有出過松鶴堂，還請燕大夫見諒”
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緣
話未說完，燕華已起身：“燕華是晚輩，既來了陸府，自當拜見才是，夫人帶路“
陸夫人眼眶微紅。她原備了一肚子說辭，卻沒想到對方答應得如此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