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紅飛檐時，陸夫人親自提著琉璃燈引路。穿過三重月洞門，來到松鶴堂，整座院子肅穆莊嚴，那是將門世家特有的氣息，鐵血里熬出的沉穩(wěn)。
珠簾嘩啦掀起，羅漢榻上端坐著一位白發(fā)老嫗，背脊比旁邊伺候的年輕丫鬟挺得還直。歲月在她臉上刻滿溝壑，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左眼渾濁如霧，是當年被北境的箭所傷，不能視物，右眼卻亮得駭人，
燕華腦子迅速閃過陸家的資料，陸老夫人閨名秦昭，秦家時代鎮(zhèn)守均州，為大瀝鎮(zhèn)守著東大門，祖父秦烈，曾率三百死士雪夜奇襲東夷王帳，取了東夷王的頭顱，東夷因此亂了內亂二十年，再無力騷擾大瀝，父親秦曉因支援渝州，死在和南陵的戰(zhàn)爭中，尸骨無存，而秦昭自幼習武，十四歲邊能開弓射箭，三十多年前替父出征，單槍匹馬救出被圍困的陸老將軍，一見傾心，陸老將軍以蟠龍槍為聘，迎娶秦昭為妻，后跟隨陸老將軍南征北戰(zhàn)多年，立下赫赫戰(zhàn)功，是一位連皇上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
“就是你救了舟兒？湊近些！“而陸老夫人此刻目光正釘子般扎在燕華身上
當燕華走到三步之內時，老夫人突然伸出鷹爪似的手。袖口滑落間，露出手腕上蜈蚣般的箭疤——那是三十年前玉陽關突圍留下的。
“手倒是穩(wěn)的很。“她捏著燕華腕骨掂了掂，突然冷笑，“可老身最討厭兩種人：一是藏私的大夫，二是...“
老夫人微微一頓，令燕華不禁微微一顫，“拿我陸家當棋子的聰明人！“
這句話是說給燕華聽的，當然也是說給跟著來的周岐聽的
滿室死寂中，燕華平靜地迎上那道目光：“巧了，晚輩最討厭兩種傷——“
她看著老夫人的腿：“新傷裝舊，舊傷裝死。“
老夫人瞳孔驟縮。她膝上舊傷每逢陰雨便劇痛難忍，卻從未對外人言。
“好丫頭！“她突然大笑，震得案上藥碗直晃，“周岐！聽見沒？這，才是真大夫！“
周岐早驚出一頭汗，此刻忙不迭點頭。卻見老夫人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猙獰的刀疤：
“來！說說這處當年該怎么縫？“
老夫人冷笑一聲，指尖重重戳在鎖骨下的刀疤上——那傷口歪歪扭扭，如蜈蚣盤踞，雖已愈合多年，卻仍泛著不自然的青紫色。
“周太醫(yī)，當年你縫的這傷，每逢陰雨天便如刀剜。“她目光如刃，直刺周岐，“老身這條胳膊，三十年沒能再舉弓。“
周岐面色煞白，額角滲出冷汗：“當年戰(zhàn)況緊急，藥材短缺……“
燕華未語，只是上前兩步，指尖輕觸疤痕。她的指腹沿著縫合的走向緩緩移動，忽然在某處停住——
“這里。“她聲音很輕，卻讓滿室寂靜，“當年縫合時，只做了表面的肌肉縫合“
老夫人瞳孔微縮。
燕華繼續(xù)道：“若當時將神經(jīng)撥開再縫，雖不能讓老夫人如往日般挽弓射雕，倒也不至于廢了這條手臂。“
周岐踉蹌后退一步，蒼老的手微微發(fā)抖：“老夫……老夫當年……“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場血戰(zhàn)，傷兵如潮，他三日未眠，手抖得幾乎捏不住針……
“不是你的錯。“燕華忽然開口，“戰(zhàn)地救治，能活命已是萬幸。“
她抬眸看向老夫人：“但現(xiàn)在，或許還能補救。“
老夫人瞇起眼：“哦？“
燕華詳細檢查傷口：“可切斷錯位的縫線，解放被壓迫的神經(jīng)。“她頓了頓，“雖不能完全恢復，但至少……“
“至少能讓陰雨天少疼些？“老夫人冷笑。
“至少能讓您再挽一次弓。“燕華直視她的眼睛。
周岐聞言，蒼老的雙眼驟然睜大，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醫(yī)箱的皮帶：“燕大夫是說……老夫人的傷，還能重治？“
他行醫(yī)數(shù)十載，從未想過舊傷竟能重新剖開、修正、再愈合——這已非醫(yī)術，近乎神跡。
燕華微微點頭：“但需在落華醫(yī)館手術，“她指尖輕點桌案，解釋道：“醫(yī)館內設備比較齊全，人手也充足”
周岐聽得入神，喉結滾動：“老朽……可否隨行觀摩？“
老夫人突然大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陸夫人急步上前攙扶，卻被老夫人甩開。老人家轉身時，燕華分明看見她左手在袖中微顫——那不是恐懼，而是壓抑多年的期待。
“燕丫頭。“老夫人忽回頭，“若真能讓我再挽弓……“，余音散在暮色里，但眾人都懂那份未盡的承諾。
“待我確定手術時間，告知周大夫”，燕華鄭重的承諾
松鶴堂一時間，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陸夫人看著燕華，眼中滿是笑意，這個姑娘，可真好，如果舟兒有幸能娶回家，那可是陸家之幸了
一時間看向燕華的眼神，便成了看著兒媳婦的樣子
正廳內茶香尚溫，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衣衫凌亂，額頭冒汗的丫鬟跌跌撞撞沖進來，“撲通“跪倒在地，嗓音嘶啞：“夫人！救救小姐，小姐難產(chǎn)……陳府、陳府要保孩子棄大人！“
陸夫人手中茶盞“啪“地砸在地上，熱水濺濕裙角，卻渾然不覺。
那丫鬟淚如雨下，聲音嘶啞：“穩(wěn)婆說……胎位不正，再拖下去，母子俱亡……陳夫人下令，若到萬不得已，保子去母“
“哐當——！“
老夫人手中的茶盞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濺。她猛地站起身，眼中怒火如熾：“陳家好大的膽子！我陸家的女兒，他們也敢動？！“
她一把抓起蟠龍杖，厲聲道：“備馬！老身親自去接孫女回來！“
“母親不可！“陸夫人雖面色慘白，卻強自鎮(zhèn)定，“陳家畢竟是侍郎府，硬闖會落人口實……“
“戶部侍郎如何？就是皇宮，老身也闖的”，老夫人敢說這話，大瀝朝的半壁江山是秦家打下來的，北境是陸家守的，為了大瀝，陸家十二郎，戰(zhàn)死十一個，唯一活著的那個三年前也戰(zhàn)死沙場，這些放在誰的面前，都不敢多說半個字
只是皇帝默許，陸老夫人又常年不出松鶴堂，讓很多人都忽略了陸家還有位老夫人
陸夫人的手死死攥住帕子，指節(jié)泛白。她沒有哭喊，沒有歇斯底里，只是將目光投向燕華——那眼神里含著一位母親最深的恐懼與最卑微的祈求。
燕華放下茶盞，咔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廳內格外清晰。她看向陸夫人：“夫人可信我？“
陸夫人重重點頭，眼中淚光閃動：“陸家上下，銘記大恩。“
“備馬車。“她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走吧！“
周岐急步上前：“燕大夫，產(chǎn)厄兇險，何況是胎位不正——“
“我知道。“燕華已系好斗篷，把藥箱遞給身后的綠竹，“但若不去，便是兩條命。“
“祖母！“陸之舟突然闖了進來，單膝跪地，傷腿繃帶滲出血色，卻仍挺直脊背，“孫兒去接阿姐回家！“
老夫人盯著他腿上暈開的血跡，忽然冷笑：“就你這瘸腿模樣，是去救人還是添亂？“
蟠龍杖重重敲在他肩頭：“陸家的男人可以死，但不能丟人！“
下一刻，老夫人突然站起身，蟠龍杖重重的砸在地上，“三十年前玉陽關突圍，老身帶著你爺爺殺透重圍。“她一把抓起案頭長刀，“今日倒要看看，哪個文酸狗敢攔我！“
陸夫人慌忙去扶：“母親！您的傷——“
“啪！“老夫人反手拍在案上：“陸家女兒在鬼門關，豈能坐視不理“
寒風裹挾著雪粒抽打在車簾上，老夫人手中的蟠龍杖重重跺在車板上：“再快些！“
周岐緊緊抓著馬車的窗沿，穩(wěn)住身形，畢竟上了年紀，體力還是有所不支，只是不想錯過燕華診病的機會，是一定要跟著來的
車輪碾過積雪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燕華隔著飄搖的車簾，看見陳府門前的石獅已經(jīng)被雪覆成白色。
“陸老夫人——“
門房尖利的通報聲還沒落下，老夫人已經(jīng)一杖掃開試圖阻攔的仆役。鑲金的杖尾在雪地里劃出凌厲弧線，兩個壯漢踉蹌著跌進雪堆。“我孫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蟠龍杖抵住聞訊趕來的管家咽喉，“老身便用這杖頭挑了你家老爺?shù)哪X袋“
老夫人目光看向燕華，“燕大夫......”，那是無聲的請求
燕華踩著碎雪跟進內院，周岐緊跟其后，陳家看到后面的太醫(yī)周岐，倒也不敢阻攔
血腥味混著炭火悶熱撲面而來。產(chǎn)房里穩(wěn)婆的驚呼與瓷器碎裂聲交織，穿緋色比甲的丫鬟哭著沖出來：“小姐暈過去了！“
“都滾出去！“老夫人一杖劈開屏風。雕花木框轟然倒地時，燕華兩個跨步奔向床前。陸之嵐青白的臉陷在錦被里，身下血漬在素緞上洇出詭異的紫黑色。
燕華瞳孔驟縮，轉身看向周岐，“周大夫，我不擅長把脈，不知您是否擅長婦人脈象？
周岐掏出白色素帕，覆蓋在陸之嵐的手腕上，三指搭脈，說道，“橫位胎心微弱，已有凝血前兆”
燕華拿出聽診器，給陸之嵐做了其他方面的檢查，“必須立刻剖腹產(chǎn)，需要送到醫(yī)館，這里沒有條件。“燕華轉身對老夫人說道
她轉身的動作帶翻床邊銅盆，血水潑了一地。一個穿著深灰色衣服，梳著整齊發(fā)髻的婆子喊道：“荒唐！我陳家...“
話音未落，老夫人手中的茶杯扔了過來，擦著她的耳際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老夫人蒼老的聲音像淬了冰：“要么現(xiàn)在抬人，要么明日抬棺。“蟠龍杖杖頭雕著的龍睛在燭火下泛著血光，那是先帝親賜的。
燕華拜托周岐用銀針封住陸之嵐幾處止血的大穴，陳府老夫人終于聞訊趕來。滿頭珠翠的老婦攔在廊下：“親家母，這不合規(guī)矩...“
“規(guī)矩？“老夫人突然暴起，蟠龍杖掃落一溜琉璃燈，“這就是規(guī)矩......，而且當年你在慈云庵“話未說完突然噤聲，燕華敏銳地注意到陳老夫人瞬間慘白的臉色。
陳府不敢再用阻攔，陸老夫人命人把陸之嵐抬上了帶來的另一輛馬車，馬車鋪著厚實的被褥，四周也用厚重的帷幔圍的嚴嚴實實，馬車寬敞可以讓陸之嵐躺平，燕華跟著上了馬車
雪夜中馬車狂奔如離弦之箭。車廂里燕華跪坐著用膝蓋抵住陸之嵐顫抖的身體，染血的手指在藥箱翻找麻醉藥劑時，腰間半枚玉佩滑落出來——老夫人渾濁的眼珠在令牌上停留片刻，布滿老繭的手突然按住她手腕：“丫頭，你母親是不是姓蘇？“
燕華眼神一凜，老夫人認識這枚玉佩？認識蘇清漪？她的母親，如果這樣，那她的身份......，她沒有回答，手傷動作未停，老夫人也并未追問
但看著燕華的眼神不斷變化，如果她沒有看錯，那枚玉佩曾經(jīng)在萬俟悔的夫人蘇清漪的身上看到過，難道她是？不，萬俟悔的女兒在四年前就死在一場大火里，這件事京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但如果有燕華這樣的本事，制造一場火讓自己消失也不是難事，只是燕華不愿意承認，她也不好深究
車輪碾過結冰的石板路，遠處醫(yī)館的燈籠在雪幕中暈開血色光暈。
醫(yī)館門前，綠竹早已等候，見馬車疾馳而來，立刻揮手高喊：“來了！快準備！”
云煙早已命人燒好熱水，備齊干凈布巾，手術室內炭火烘得極暖，特制的手術臺上鋪著消過毒的素白棉布。手術道具也一一消毒，陸夫人攥著帕子在廊下來回踱步，一聽見馬蹄聲便快步迎了上去。陸之舟披著墨色大氅站在檐下陰影處，臉色蒼白，卻固執(zhí)地飛要跟來
馬車尚未停穩(wěn)，燕華已掀開車簾，寒風卷著雪粒灌進來，她顧不得披上斗篷，直接跳下車，朝云煙喊道：“準備手術，立刻！”
云煙點頭，迅速指揮幾名醫(yī)女將陸之嵐抬進內室。老夫人緊隨其后，蟠龍杖重重一拄，冷眼掃過四周，確保無人敢阻攔。陸夫人見女兒面無血色，眼淚瞬間滾落，卻被老夫人一把按住手腕：“哭什么？”
手術室內。
燕華洗凈雙手，戴上特制的羊腸手套，云煙已點燃酒精燈，在一旁遞上麻沸散，低聲道：“姑娘，都備好了。”
燕華深吸一口氣，看向昏迷的陸之嵐，手指在她腹部輕輕按壓，確認胎位。情況比她預想的更糟——胎兒橫位，羊水栓塞，再拖下去，母子皆危。
“云煙，麻醉。”她沉聲道。
云煙點頭，將麻沸散喂入陸之嵐口中，同時以銀針刺穴輔助鎮(zhèn)痛。燕華取過鋒利的手術刀，在燭火下寒光一閃。
門外，陸之舟靠在墻邊，聽著里面隱約的動靜，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陸夫人低聲啜泣，老夫人卻穩(wěn)坐如山，只是握著蟠龍杖的手微微發(fā)顫。
突然，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穿透風雪。所有人猛地抬頭。
手術室內。
燕華雙手染血，卻穩(wěn)穩(wěn)托起新生兒，迅速剪斷臍帶，交給綠竹清理。云煙遞上溫熱布巾，燕華快速縫合傷口，動作精準如行云流水。
“活了……都活了……”云煙嗓音微顫，眼眶發(fā)紅。
燕華這才長舒一口氣，額上冷汗滑落。她低頭看著陸之嵐，見她呼吸漸穩(wěn)，終于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
云煙抱著襁褓走出，朝老夫人深深一禮：“恭喜老夫人，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陸夫人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被陸之舟一把扶住。老夫人緩緩起身，蒼老的面容終于松動，她看向隨后走出的燕華，嗓音沙啞：“燕丫頭......，”后面再多的話沒有說出口，再多的感謝之意在救命之恩面前都顯得過于蒼白了
燕華搖頭，剛要說話，卻見陸之舟直直盯著她，眸色深沉，似有千言萬語
老夫人忽然道：“燕華，從今日起，陸家便是你的后盾。”
風雪漸歇，醫(yī)館內燭火搖曳，映照眾人神色各異的臉。而燕華知道，今夜過后，京城的局勢，將因這場剖腹產(chǎn)手術，再次暗流涌動……
而跟著來的周岐看著醫(yī)館內燈火通明，人影穿梭，卻秩序井然，更是震驚不已，特別是門頭上那副對聯(lián)，“人活一世，除去生死，都是閑事，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有著參透人生的領悟，也有著一個醫(yī)者的仁心，這樣一座醫(yī)館在民間，是民間百姓之福
周岐站在醫(yī)館廊下的陰影處，指尖微微發(fā)顫。聽過和親眼目睹了一場驚世駭俗的“剖腹取子”。
“這……這簡直是……”周岐喉嚨發(fā)緊，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行醫(yī)數(shù)四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大膽卻又精妙的手法。更令他震驚的是，產(chǎn)婦竟未因劇痛而亡，反而在麻沸散與銀針的配合下，沉沉昏睡，直至嬰孩啼哭，才緩緩轉醒。
周岐瞳孔一縮，再也顧不得掩飾，快步走向內室。卻被綠竹攔了下來，“大人，室內是無菌的，您現(xiàn)在不能進去，等轉入病房再看不遲，”
周岐透過半開的門縫，他看見燕華正為陸之嵐診脈，產(chǎn)婦雖面色蒼白，卻已能微微睜眼，而那個剛出生的嬰孩，正安穩(wěn)地睡在乳母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