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雖有些可惜,但也只好轉身離開
“周大夫。“燕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岐猛地轉身便見燕華倚在門邊,衣袖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面色略顯疲憊,眼神卻依然清亮如星。
“燕、燕大夫……“周岐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喉頭滾動幾下,最終深深一揖:“老朽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燕華淡淡一笑:“周大人言重了。不過是些鄉野手段,不值一提。“
“這怎能是鄉野手段!“周岐激動地直起身,卻又立即意識到失態,壓低聲音道:“燕大夫醫術通神,老朽……老朽有個不情之請。“
他深吸一口氣,竟當著院中眾人的面,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弟子禮:“求燕大夫收老朽為徒,傳授這等救命神術!“
燕華看著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太醫令,輕嘆一聲:“周大人,您貴為太醫院院使,這般大禮,我受不起。“
“醫道無貴賤!“周岐固執地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老朽愿辭去太醫院職務,只求能跟隨燕大夫學習。“
燕華沉吟片刻,忽然問道:“周大人可知道,方才那剖腹之術,若傳出去會如何?“
周岐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這等驚世駭俗的醫術,必會引來無數非議。他鄭重道:“老朽以性命擔保,絕不外傳。“
“那倒不必。“燕華笑了笑,“只是希望周大人回宮復命時,能酌情稟報。“
周岐會意,連連點頭:“老朽明白,老朽明白。“
遠處傳來更鼓聲,周岐這才驚覺時辰已晚。他戀戀不舍地看了眼醫館,終是拱手道:“老朽該回宮復命了。燕大夫,他日定當再來請教。“
“隨時歡迎。“燕華微微頷首。
周岐又向老夫人等人行禮告辭,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走到院門處,他忽然轉身,高聲道:“燕大夫,老朽明日就遞折子,求陛下準許每月來醫館學習!“
話音未落,人已匆匆消失在雪夜中。
廊下陰影里,云煙低笑一聲:“這位周院使,真有意思“
燕華望著周岐離去的方向,輕聲道:“他是個真正的醫者。“
皇宮,御書房。
周岐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磚。
“燕華的醫術,當真如此神奇?”瀝任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喜怒難辨。
“回陛下,燕大夫確實醫術超群。”周岐斟酌著詞句,既不敢隱瞞,又不敢直言那驚世駭俗的剖腹之術,“陸小姐難產血崩,尋常穩婆已束手無策,燕大夫卻以金針渡穴,輔以奇藥,終保母子平安。”
瀝任一指尖輕敲御案,若有所思:“那陸之舟的傷勢如何?”
“陸大人傷口愈合極佳,已無大礙。”周岐頓了頓,忽然重重叩首,“臣……臣有一請。”
“講。”
“燕大夫醫術精絕,尤擅外傷急救,臣想……每月休沐時,可否至其醫館習學?”周岐心跳如鼓,生怕皇帝察覺他掩去了剖腹產的真相。
瀝任一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一聲:“準了。”
周岐大喜,叩謝圣恩,退出了御書房
瀝任一轉動拇指上的扳指,淡淡道:“殷全,擬旨——年底了,各地的將領們該回京述職了”
殷全眼神微沉,低垂著頭,默默的應著“是,陛下”,然后安靜的退了出去,下雪了,天氣愈發的冷,這天怕是要變了
陸之嵐已被轉入特設的病房,醫館內室,炭火將熄未熄,余溫尚存。女子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只是眉頭仍時不時輕蹙,顯然還未從劇痛中完全恢復。
“小姐別動,“云煙動作輕柔,聲音卻堅定,“這藥能鎮痛,再忍忍就好。“
門外,老夫人終于支撐不住,身形晃了晃。這一夜的驚怒交加,饒是這位曾馳騁沙場的鐵血老將也顯出了疲態。燕華轉身對著綠竹說道,“給老夫人他們準備廂房暫做休息”,綠竹心疼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還是聽話的去準備房間
燕華執晚輩禮:“老夫人,今日太晚了,雪路易滑,行路恐不安全,如若不棄,便在醫館廂房歇息一晚,明日再回“
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枯瘦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燕丫頭,多謝“
燕華平靜回望,輕輕點頭。有些恩情不必宣之于口,有些仇恨也不必急于清算。綠竹不一會出來領著陸家的人暫時住進了醫館的閑置的廂房,醫館終于恢復了平靜
燕華穿過醫館的后門回到自己的小院,院中雪色映著殘燈,她獨自站在廊下,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寒風里。她毫無目標的望著天空,眼神晦暗不明。
“華兒“
燕落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后,肩頭還帶著未化的雪粒,顯然是一路疾馳而歸。
“回來了?“燕華回頭,聲音輕得像嘆息,伸手拂去燕落肩頭的雪。
“嗯。鬼樓在京中的勢力已與醫館勢力整合完畢,“燕落頓了頓,“另外,皇上已經下旨武將今年回京述職“,燕落未說的話是張繼賀回來了
燕華指尖微微一動。那個害死云柳的劊子手,終于要回來了。
“還有……“燕落欲言又止。
“說。“
“萬俟悔也奉詔回京了“
這個名字還是讓燕華心口緊緊的縮了一下。萬俟悔——她未曾蒙面的父親,那個承諾會保護她們母女的男人。
夜風卷著碎雪撲在臉上,冰涼刺骨。燕落擔憂地看著燕華單薄的背影,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沉默地解下自己的大氅,輕輕披在她肩上。
“回屋吧。“
燕落站在廊下,聽著屋內瓷器輕碰的聲響,拳頭不自覺地攥緊。
他記得四年前第一次見到燕華的樣子——瘦得脫形的少女把他雪地里背了回來,拼盡全力救他,最后累的只剩一口氣支撐,蜷縮在床上的一角,那時她清冷,虛無,毫無生氣,后來有了醫館,小滿他們,她依然清冷,但眼里有光
可現在......
他本該保護好她的。
保護好那個只想救人的小大夫,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進血腥的復仇深淵。
屋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
燕落渾身一僵,幾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手已經按在了門框上——又硬生生停住。
他不能進去。
現在的燕華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憐憫。她只需要他做好該做的事——讓鬼樓的刀再鋒利一些,鋒利到足夠披荊斬棘,給她劈出一條路,不讓她滿身是傷
至于那些蝕骨的痛......,他也可以
燕落轉身,無聲地融入夜色
裴南木提著雕花檀木禮盒,唇邊噙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盒中裝著上好的血燕與百年山參,皆是補氣養血的珍品——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裴大人體貼。
陸之舟半倚在軟榻上,肩上裹著雪白紗布,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已能執盞飲茶。見裴南木進來,他微微頷首,眸中情緒難辨。
“裴大人公務繁忙,竟還親自前來,之舟受寵若驚。“
裴南木笑容溫潤,目光卻盯著陸之舟的傷處。——那一箭,本該廢了他整條腿的。
落華醫館?燕華?裴南木端起茶盞,借氤氳熱氣掩去眼底的思量,三年前,蔡則與強擄民女小滿,最后逼死小滿,當時就是這個燕華不依不饒的
裴南木指腹摩挲杯沿,想起前些日子的傳聞——“燕大夫剖腹取子,救活了難產的陸家小姐。“
當時他只當是夸大其詞,可如今看來……
裴南木指尖輕敲茶盞,笑意不達眼底:“陸大人氣色甚佳,看來傷勢已無大礙?“
陸之舟抬眸,唇角微勾:“托裴大人的福,死不了。“
“燕大夫醫術真是高明”,裴南木試探的說道
陸之舟淡淡一笑,并未回話
離開陸府時,暮色已沉。裴南木站在階前,看著禮盒被陸府管事恭敬捧走,唇角笑意漸冷。
裴南木站在書房的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白玉棋子,眼底暗沉如夜。
——二皇子被幽禁,公主對他不再信任,賬本現在在三皇子手上,但皇上又知道多少?裴南木冷冷一笑,他已是窮途末路。
棋子“咔”地一聲被捏出一道裂痕,裴南木盯著那道細紋,忽然低笑出聲。
——可困獸猶斗,何況是他?
“裴大人,夜不能寐?”
一道低啞的嗓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如毒蛇吐信,冰冷黏膩。
裴南木渾身一僵,但很快恢復如常,甚至沒有回頭。
“你是誰?”
黑衣人緩步走近,燭火映出他臉上那張猙獰的面具——那雙眼睛,幽深如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我是誰不重要,”黑衣人輕笑,“重要的是,我是來救你的”
裴南木終于轉身,目光如刀:“救我?”
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輕輕放在案上。
“三皇子的賬本,我可以幫你處理掉”
裴南木瞳孔微縮,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賬本若毀,他的把柄便少了一半。
“條件?”他聲音冷沉。
黑衣人低笑,聲音如砂紙摩擦:“以后你就知道了”
裴南木抬眸,眼底閃過一絲狠絕。
“好。”
黑衣人滿意地退后兩步,身影漸漸融入陰影。燭火微閃,人已消失無蹤,唯有窗欞微微晃動,證明他曾來過。
他是誰?
燭火搖曳,將周正淳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如鬼魅。
他死死盯著桌案上的驗尸卷宗——少女的尸體被剖開,心口處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邊緣整齊得近乎詭異,像是被什么精密器具剜走的。
“第七個了......“
同樣的手法,同樣的干凈利落。
周正淳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發抖,茶盞里的水早已涼透,卻一口未動。更棘手還有那首民謠,紅墻里,紫袍搖,欒王殿下愛夜宵~金刀切,銀盤裝,一顆人心一口咬!也不知道從那傳出來的謠言,說欒王是妖邪,專吃人心,這些少女都是被欒王吃了,更有甚者說在親自看見欒王捧著人心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混著街坊的竊竊私語,像毒蛇般鉆入他的耳朵——周正淳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周正淳突然抓起茶盞,狠狠砸向墻壁!
“砰——“
瓷片四濺,熱茶潑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褐色的水漬順著“懸“字蜿蜒而下,像一道丑陋的淚痕。
“妖人作祟?怨鬼索命?“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那這些呢!“
“大人......“師爺小心翼翼地開口,“殷公公來了......“
周正淳猛地抬頭,眼底血絲密布,眉頭緊皺,這個時辰,他來做什么?怕是為了欒王的事情來的,急急起身奔了出去
欒王因身體原因被送往別院,名為幽禁,實為保護,欒王可是唯一一個未成年就封王的皇子,現在謠言直指欒王,怕是有人在背后操作,皇上派了殷公公來,怕也是來問事情進展的
殷全公公端坐在太師椅上,指尖慢條斯理地撥弄著一串紫檀佛珠,珠子碰撞的“咔嗒“聲在寂靜的堂內格外清晰。
周正淳站在下首,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殷全那雙繡著金蟒的靴尖,不敢抬眼。
“周大人。“殷全開口,嗓音尖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這案子,拖得夠久了。“
周正淳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
他當然知道這案子不能再拖,可查來查去,線索全斷,甚至......甚至隱隱指向了欒王府。
周正淳喉結滾動,額角沁出一滴冷汗,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地上。
“回、回公公的話,“周正淳聲音發緊,“下官已經加派人手,日夜巡查......“
“巡查?“殷全輕笑一聲,佛珠突然停了,“第七具尸體今早浮在瀝水河上,——您這巡查,是巡給鬼看的?“
殷全忽然傾身向前,身上熏的龍涎香撲面而來,明明是尊貴的氣息,卻讓周正淳胃里翻涌。
“周大人,“殷全壓低聲音,“應該知道怎么做才對?“
周正淳猛地抬頭,正對上殷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
——那眼里沒有溫度,只有審視。
他突然明白了。
皇上派殷全來,不是要真相......是要一個替罪羊。
“下官......明白。“周正淳緩緩跪地,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聲音嘶啞:
“十日之內,必給陛下一個交代。“
殷全滿意地笑了,佛珠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
周正淳仍跪在原地,盯著地上那滴早已干涸的汗漬,忽然慘笑一聲。
周正淳盯著案頭的卷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已經死了七具尸體,仍未找到兇手,殷全公公的警告言猶在耳,欒王府的陰影更是揮之不去。
——他必須盡快交出一個“兇手”。
“大人,”師爺湊近,壓低聲音,“聽說刑部員外郎王冠,前些日子得了個兒子……”
周正淳皺眉:“生兒子算什么稀奇事?”
“可那孩子……”師爺左右張望,聲音更低,“據說渾身泛黃,眼瞳如金,接生的穩婆嚇得當場昏死過去。”
周正淳的手指驀地停住。——金色瞳孔?
“王冠?”周正淳瞇起眼,“娶了定伯侯妻妹家的女子?”,王冠,德陽王氏,商賈出身,直到王冠考中進士,舉家搬遷到京城,后來傳出和昭遠伯家的庶女早有婚約,現在刑部做個員外郎
周正淳冷笑。——定伯侯與三皇子素來不睦,而王冠又是刑部的人……
若能將這“妖童”之說坐實,不僅能解他的燃眉之急,還能順手賣三皇子一個人情。
三日后,京中流言四起——
“王員外郎的兒子,是妖邪轉世!”
“那孩子夜里會發光,專門吸人心肝!”
“前幾日剖心的案子,莫不是……”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竊竊私語如毒蛇吐信,漸漸纏繞上王冠的脖頸。
王冠府上,門窗緊閉。
襁褓中的嬰孩安靜沉睡,金色的瞳孔在燭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王冠死死攥著拳頭,聽著門外百姓的咒罵聲,臉色慘白。
“老爺……”夫人淚如雨下,“他們、他們說要燒了孩子……”
王冠猛地轉身,看向案頭的官印——
消息很快傳到了三皇子耳中。
“周正淳倒是會做人。”三皇子把玩著一枚玉佩,輕笑,“定伯侯的姻親……有意思。”
他抬眸,看向幕僚:“去,給周大人遞個話。”
“這情,本王領了。”
夜深人靜,周正淳獨自站在京兆府院中,仰頭望著漆黑的夜空。
流言已經發酵,明日早朝,自會有人彈劾王冠“生下妖邪”。至于那孩子是死是活……
與他何干?
戌時的更鼓剛敲過第一聲,裴南木的書房里,燭芯突然“啪“地爆了個燈花。
他盯著跳動的火焰,指尖緩緩摩挲著一封剛送到的密信。“妖邪,燕華“
短短四個字,卻讓裴南木低笑出聲。他伸手撥了撥燭火,火光映得他眉眼如畫,卻照不進那雙幽深的眼睛。
“大人......,“心腹侍衛忍不住發聲。
裴南木用銀簽挑了挑燈芯,聲音輕得像在談論明日天氣:“我們沒的選,不是嗎?“
他忽然將銀簽插進燭淚,凝固的蠟濺在案頭那本《太醫署案錄》上——正是周岐所著。
侍衛倒吸一口涼氣。
讓太醫院院判周岐去請燕華,簡直是神來之筆——那醫癡聽說“黃金瞳“的怪癥,怕是連朝服都來不及換就會沖去面圣。
而皇上......
裴南木望向窗外皇城方向。最近剖心案鬧得滿城風雨,陛下巴不得有人轉移百姓注意。
一個“妖童“,一個女神醫——多好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