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程頤志須發皆張,紫袍因激動而簌簌作響,“王冠之子生而金瞳,七日黃疸不退,此乃《災異志》所載'妖星入命'之相!近月京城剖心案頻發,必是此子引來的災禍!“
王冠猛地出列,官靴踏過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像踩著一團火:“陛下明鑒!臣子只是染了惡疾“
“哦,王大人,那是什么奇癥會如同妖邪一般,渾身黃色,金色眼瞳?”
王冠急紅了臉,也說不出到底是什么奇癥,只能低下頭,不知道要說什么?
越來越多的人,彈劾王冠,生下妖邪,觸怒上天,如今京城已經死了七個女子,均是被挖去心,定是妖邪作怪,第一個女子死的日子正是王冠之子出生之日
眼看眾人言辭越來越激烈,瀝任一垂下眼角,冷冷笑著,指尖輕叩鎏金扶手。
他目光掃過跪在丹墀下的王冠——這個刑部員外郎是定伯侯的女婿,而定伯侯……正與三皇子斗得如火如荼。
若坐實王冠之子是妖孽,百姓對欒王府的猜忌自然消散。
金殿之上,雙方人馬的辯駁撞在一起,聲浪幾乎掀翻藻井。文官隊列里有人悄悄去揉震得發麻的耳朵,武官那側已有幾位將軍按著刀柄皺眉——這般吵鬧,成何體統?
皇帝支著下頜,目光落在丹墀左側。——定伯侯在笑。
那笑意很淺,像初冬湖面一層薄冰,底下卻沉著暗流。
“諸位。“
定伯侯的聲音不大,卻讓滿朝一靜。他撫了撫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皺,姿態閑適得像在園中賞花:“吵到陛下跟前,像什么話?“
程頤剛要反駁,卻見定伯侯向御座一拱手:“臣愚見,不如請太醫院會診。若確是奇癥,陛下遣太醫救治,也是功德;若太醫也束手無策......“
他轉向王冠,溫和道:“王大人身為朝廷命官,自當為天下表率。“
鎏金香爐里,龍涎香突然爆了個火星。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輕輕一顫——好個定伯侯!
這話明著公允,暗里卻是在警告滿朝:今日若隨便定個“妖孽“罪名就燒孩子,明日這火就能燒到任何人頭上。包括欒王,這,是威脅
皇帝眼眸閃過冷光,看向定伯侯的目光卻溫和無比,“那就讓太醫院去看看”
太醫院周岐,劉太醫,卓太醫三人領旨出宮,一行人華麗麗的去到了王冠府上
不多時太醫便也轉回:“回陛下,臣等會診——嬰孩通體金黃,雙目如鍍金箔,更詭異的是……“
他故意頓了頓,滿朝文武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那孩子不哭不鬧,見人就笑。“
“嘩!“殿內頓時炸開鍋。程頤趁機高呼:“陛下!這分明是妖物惑人之相!“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五指緩緩收緊。
“擬旨。“
兩個字讓王冠如墜冰窟。他撲通跪地,額頭撞出悶響:“陛下開恩!那孩子才出生七日啊!“
鎏金香爐騰起的青煙中,皇帝的聲音似遠似近:“著王冠……親焚妖孽,以慰天地。“
“陛下——!“
王冠的慘叫被程頤的冷笑截斷:“王大人是要抗旨,還是要拉著全城百姓陪葬?“
“臣有本奏!“
太醫院院判周岐突然沖了出來,玉帶鉤撞得叮當亂響:“陛下!落華醫館的燕大夫擅長疑難雜癥,或可一試!“
瀝任一的身影微微前傾。——“燕大夫?就是那個你死乞白賴要拜人家為師,人家不收你的燕大夫?”
“是,陛下,”周岐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但還是梗著脖子說道“燕大夫已經同意微臣休沐日可到醫館學習”
“哦?你怎么會覺得她能醫治?“
周岐一愣,他也是聽說王冠家產下一個異子,便到太醫院的藏書閣查找資料,他記得有典籍中記載過,金瞳的事情,時至深夜,他起身回府之際,有人用箭射進來一封信,上面寫著“燕華可治”,他本是有著猶豫的,這種事先不說是不是真的,一旦把燕大夫扯進來并不是好事,他也猶豫過,只是看過那個孩子后,醫者仁心,他實在是不能放著人命不管不顧,這才提出可以讓燕大夫醫治
“微臣不知,只是,燕大夫能只好陸少將軍的腿傷,又能救下難產即將殞命的陸家小姐,并且母子平安,一定有著我等不能企及的醫術,故,想請燕大夫一試”
朝中有人聽聞被周太醫判了死刑的陸少將軍的腿竟然治好了?紛紛小聲耳語起來,王冠聽聞彷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樣,跪在地上,用力的磕頭,求著皇上,讓燕大夫一試
瀝任一坐直了身子,這個燕大夫,當真有這個本事?如果可以,那欒王?
“準”
兩個字落下,程頤臉色鐵青,王冠踉蹌著謝恩,而定伯侯依舊帶著那層薄冰似的笑。
三皇子只是默默的低下頭,掩去眼中情緒
周岐這輩子都沒跑得這么快過。
官袍下擺卷在腰間,玉帶鉤叮當亂響,他幾乎是撞開了落華醫館的大門。
“燕、燕大夫——!“
燕華抬眸,正對上周岐那張漲紅的臉—此刻的他官袍凌亂,玉帶歪斜,額角青筋暴起,扶著門框大口喘息,活像個逃命的瘋子。
“陛下口諭!“他嗓音嘶啞,卻字字如釘,“燕大夫即刻隨臣前往王府,診治......診治......“
他忽然卡住,像是找不到詞形容那駭人之癥。
燕華放下手中的活,倒上一杯清茶,緩緩的走到周岐面前,醫館內藥材泛著苦澀的清香,與周岐身上濃烈的汗味、墨臭混在一起,令人眩暈。
“慢慢說”,遞上清茶
周岐微微整理儀容,對剛才唐突之意甚是羞愧,但此時顧不上那么多
“燕大夫,王府府上生下一孩童,全身泛黃,金色眼瞳,太醫院診不出是何病癥,想請燕大夫給予診治”,周岐氣還是沒喘勻,但好在說清楚來意
燕華聽說有人請大夫,自然是不能推遲的,回頭對綠竹說道,“綠竹,備車”
周岐沒想到燕華會答應的這么爽快,可想到醫者仁心,欲言又止,有些為難的看著燕華
“怎么了?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
“燕大夫,王大人是刑部員外郎,孩子的生母是昭遠伯的女兒”,周岐出聲提醒
燕華笑笑,“周大人,醫者不論身份,不論尊貴”
周岐微微猶豫,“昭遠伯夫人和定伯侯夫人是姊妹,而且,一有傳言,此子是妖邪轉世”
此去如果能救,那燕華免不了也會加入謠言漩渦,如果不能,昭遠伯和定伯侯也不會放過她,所以......,周岐突然有些后悔
“周大夫,”這次燕華并未稱呼周大人,“我是大夫,醫者救命,不問代價”,更何況還只是嬰童
“走吧!”
“燕大夫,本官必以性命作保,不會讓您出事”
“我要你姓命何用?”
王冠府上的內室,沉水香在鎏金狻猊爐中緩緩燃燒,青煙繚繞,卻驅不散滿屋的壓抑。
窗欞半開,寒風偶爾卷入,吹得紗帳輕晃,燭影便在兩位夫人的臉上搖曳不定,忽明忽暗,兩人年齡相仿,約莫三十多歲,面容姣好,其中一位穿著素色的衣裙,外罩藕荷色的褙子,杏眼微腫,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雙手緊攥繡帕
“姐姐,我兒命苦,誕下如此璉兒,以后可如何是好?”這位是昭遠伯夫人,王冠的夫人雖是庶女,卻是夫人的貼身丫鬟所生,產下孩子后便撒手人寰,可是昭遠伯夫人一手帶大的,擇婿也是精心想看,不忍其受苦,于是在中舉的仕子中選了王冠,王冠也爭氣,和夫人琴瑟和鳴
另外一位,雖然和昭遠伯夫人有些相像,但眉眼間透著幾分凌厲,此刻也是刻意放柔了神情,絳紫色的對襟長衫,袖口繡著繁復的纏枝牡丹,腕部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響,眉如遠山,唇若點朱,只是眼角已有的細紋,顯露出歲月的痕跡,雖是安慰,但眼底深處藏著一絲的不耐
“莫說傻話,”她握住昭遠伯夫人的手,力道略重,“皇上不是已經下旨,請神醫來醫治嗎?”
“可......,可那金瞳......”
“金瞳又如何?”她壓低了聲音,“往后,芽兒終是還會生養”,意思也是再勸昭遠伯放棄這個孩子,看著自己這個妹妹,有些恨鐵不成鋼,一個孩子而已,沒了也就沒了,可一旦坐實了“妖孽”之名,不僅昭遠伯府會受到牽連,他們定伯侯府怕是也不能幸免,她的眠兒正在和長公主府議親,出了這檔子事,如今長公主閉門不見,事情怕是要黃了
“姐姐......,你,那可是芽兒的孩子”
“你光是想著芽兒,府上的其他姑娘便也不顧了嗎?芽兒生下異子,不如大義滅親,博一個大義的名聲,往后再從長計議”
“姐姐......”,昭遠伯夫人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她不曾生養,眼前就這么一個孩子,自是疼愛,也不是她不肯放棄那個孩子,只是芽兒那個孩子不肯放棄
周岐帶著燕華被請進內室的時候,寧烈的熏香熏的她眉心一條,屋內光線昏沉,鎏金燭臺上三支紅燭已燒至根部,蠟淚堆疊如血痂。兩位夫人坐在屏風旁——一位垂淚的拭著眼角,另一位華服貴婦正用犀角梳慢條斯理地刮著鬢角。
燕華皺了皺眉頭,長嘆一口氣,門窗緊閉本身空氣就不好,還熏那么重的香,這對孩子,對大人都不好
“把窗壺打開吧!”
定伯侯夫人手上動作一滯:“好大的架子,病人吹不得風——“
“開窗,否則不治“,燕華不想解釋,有時候語言最是乏力,還不如威脅來的實在
“你......”
周岐急急出來打著圓場,對著華服夫人一拜,“定伯侯夫人,這位是神醫燕大夫,她是奉旨來診治的”
燕華聽到定伯侯夫人,不免朝著那個方向多看了兩眼,定伯侯,她不禁想起鬼樓哪些資料,陷害她的背后之人,她還沒找上他,今日便在這里碰上了定伯侯夫人
定伯侯夫人擺擺手,示意丫鬟打開窗壺,冷哼一聲,轉過身,掩去眼中的不屑
燕華接過嬰兒,將嬰兒平放在軟榻上,揭開襁褓的瞬間,瞳孔微微收縮,她帶著母親留給她的醫藥箱,從里面拿出羊腸手套,右手食指中指并攏,開始做詳細的檢查
周岐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心中的擔憂也越來越重,難道燕大夫也診不出嗎?
“燕大夫......”周岐不禁問道
“他的尿液是不是呈深褐色?糞便是陶土色,略白?”
“是,是,是,”坐在床上的夫人,是孩子的母親,哭腫的雙眼此刻滿是希翼的看著燕華,甚至因為激動身子微微前傾,雙手緊緊抓住被角
“膽道閉鎖,只是......”
“只是什么?大夫”,王夫人掀開被子下床跪在燕華腳邊,緊緊抓住她的衣角,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說她的孩子不是妖邪
“這種疾病出生60天內如果手術,是可以痊愈的,只是孩子太小,而現在的條件還不夠成熟”,何況現在沒有手術條件,光是感染這一關,就不是一個孩子能承受的住,大人有抵抗力,但一個孩子怕是很難
周岐隱約知道是肝膽疾病,但膽道閉鎖從未聽過,不禁疑惑的看向燕華
燕華手指輕點嬰兒鼓脹的右上腹。
“正常嬰兒的肝臟會分泌膽汁,“她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了幅簡圖,“膽汁順著膽管流進腸道,幫助消化脂肪。“
茶漬勾勒出的膽管樹狀圖在紅木案幾上蔓延,周岐的眼睛瞪得溜圓。
“但這孩子的膽管,“燕華的指尖突然在肝門處重重一劃,“就像被一堵泥墻堵死了。“
茶水在這里淤積成深色污漬。
“膽汁排不出去,就會倒灌回血液。“她抓起周岐的手按在嬰兒皮膚上,“所以渾身泛黃——這不是妖氣,是膽紅素沉積。“
又引著他的手指去摸硬如石塊的肝臟:“膽汁是有腐蝕性的,肝細胞被膽汁泡得壞死,慢慢就會變成肝硬化。沒有膽汁進入腸道,糞便就失去顏色呈現陶土色,而尿液......會是深褐色“
燕華的指尖滑向右上腹,嬰兒突然劇烈苦惱,但聲音嘶啞微弱,“長期膽汁酸沉積導致聲帶損傷”
接著又拿出聽診器,掛在周岐的耳朵上,胸件貼在右上腹,引導周岐認真聽,““健康嬰兒的膽管就像小溪流水,但他的腹腔……”
“一片死寂”,周岐不禁瞪大眼睛,反身性的回答
“這些癥狀,就是典型的膽道閉鎖的癥狀,手術呢,主要是疏通膽管,如果膽管壞死,可以用腸道重建,但是孩子抵抗力弱,還有最大的問題,就是麻醉,孩子的麻醉要特別小心,用藥劑量目前都還吃不準”
燕華說這些的時候,是冷靜的,也是專業的,讓人不自覺的信服的
“燕大夫,如果做,那個什么手術,孩子能活嗎?”
燕華有些為難,但還是直言相告,“我不敢保證,但我會盡全力,而且如果要手術,也要兩個月以后,你們可以慢慢考慮,是不是要冒這個風險”
“如果不治......,會怎么樣?”王夫人問的戰戰兢兢,只要確定孩子不是妖邪,燕大夫對他們家已經是再造之恩了,她不敢奢求
“如果不治......,他的肝臟會被膽汁泡爛,肝臟會硬化,最后器官衰竭而亡,一般不會超過周歲”
王夫人聽聞此話,跌坐在地上,心如死灰,治是死,不治也是死
“和家人商量后,可以落華醫館找我,兩個月以內都可以”,燕華交代清楚后,拿起醫藥箱準備離開
“燕大夫......,你剛才也說不敢確保能治好,怎么還敢說這樣的大話”,定伯侯夫人審視的目光在燕華身上來回掃視
“夫人,任何一個大夫都沒辦法保證一定可以治好一個人,是吧!周大夫”
燕華沒給定伯侯夫人反應的時間,“王夫人,你考慮清楚”,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消息傳回皇宮,眾人皆驚,瀝任一把玩著手上的扳指,突然開口道,“周岐,那個燕大夫當真有這個本事?”
周岐伏在地上的手一顫,“回陛下,燕大夫確實說可治,只是......”
“只是什么?”,瀝任一低垂著頭,放輕了聲音,好似帶著笑意
熏香繚繞,瀝任一的眼中意味不明,只是不知道是對周岐,還是對燕華
“只是孩子太小,怕是但不住治療的過程,故而燕大夫讓王大人商量好”
“陛下。“程頤志硬著頭皮出列,笏板上的冷汗滑到指尖,“即便能治,也不代表此子無害!金瞳之相,古書有載,乃不祥——“
“程大人。“定伯侯慢悠悠打斷,“子不語,怪力亂神,既然燕大夫都說是病,怎么?程大人還是抓著不放?“
朝臣中傳來幾聲壓低的嗤笑。
瀝任一高高在上,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停在周岐身上:“周愛卿,你怎么看?“
周岐喉結滾動,額頭滲出細汗。“臣以為……“他咬牙,“可先觀后效。“
“王大人的意思呢?”
王冠額間滲出汗珠,陛下的意思,怕是要讓他醫治
“既然”,王冠像是下定決心,“既然是病,自然是要醫治的”
“罷了”,瀝任一合上折子,“著太醫院選派三人,隨她習學新法”
周岐瞳孔一縮,這是恩裳,也是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