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領著圣旨來到落華醫館時,醫館內人影綽綽,藥香彌漫,不時傳來病患的呻吟聲。
“燕大夫可在?皇上有旨意!“太監尖細的嗓音在醫館門口響起。
館內眾人聞言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唯獨角落里一位素衣女子仍在專注地為一位老婦人包扎凍傷的手指。她手法嫻熟,動作輕柔,仿佛根本沒聽見外面的動靜。
“燕大夫......“小藥童怯生生地喚道。
“稍等......。“燕華頭也不抬,聲音溫和卻堅定
太監在門口等了約莫一刻鐘,終于忍不住跨進門檻:“燕大夫,皇上宣您即刻入宮覲見!“
燕華這才抬起頭來,額前的碎發已被汗水浸濕。她朝太監歉意地笑了笑:“勞煩公公稍候,待我處理完手上的患者。“
說著,她轉向旁邊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孩子凍得通紅的小手上纏著紗布,正怯生生地看著她。
“真乖,姐姐給你換藥,很快就不疼了。“燕華柔聲說著,手上的動作又快又穩。
太監本想發作,但看著醫館里或躺或坐的數十名病患,再看看燕華忙碌的身影,終究沒再催促。他注意到,這位女大夫的衣袖上沾滿了藥漬和血跡,手指因長時間浸泡藥水而泛白起皺。
直到最后一個重癥患者的情況穩定下來,燕華才凈了手,整了整衣衫:“公公久等了,走吧!“
邊說著話,燕華把發間的木簪銜在嘴里,用手指梳理著頭發,然后用發帶簡單的扎起,拍了拍身上,脫下身上的白袍,微微整理衣衫,便跟著公公出了門
“陛下,燕大夫到了”,殷全在瀝任一的耳邊輕輕的說道
“宣......”,瀝任一說道
“宣——燕華覲見!“
太監尖細的嗓音穿透九重宮門,燕華踏著猩紅御毯步入大殿時,數十道目光齊齊的釘在她身上,她素衣簡裝攜進一縷清冽的寒氣,走路不急不徐,裙角隨著她的走動掀起波浪
萬俟鴻猛地攥緊手中玉笏。瞳孔驟縮,死死盯著那道素色的身影——她不是死了嗎?隨即緩緩的低下頭,掩飾眼中的隱晦
定伯侯氣定神閑的摩擦著手中的玉笏,低垂瞇起的眼睛里卻精光閃爍,這個女子三年前寧愿折損大半人手,也不愿意屈服,剛回京不久蔡則與就死于非命,現在又賑災施藥,若說她沒有圖謀......,他是不信的,看她一連串的動作,是沖著他來的
瀝元赫唇角噙著溫潤的笑意,讓人看不出心思
而站在武將一側的萬俟悔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他指節發白,是她?那日在街角遇見的女子,至此他的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燕華
“民女燕華,見過陛下。“清凌凌的聲音在金鑾殿上蕩開
燕華立在丹墀之下,素衣如雪,背脊筆直如青松。她沒有跪,甚至連腰都不曾彎下半分,只是微微頷首,一根墨綠色的發帶綰著青絲。渾身透著疲累,卻掩不住眼底的清明。
瀝任一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眼角笑紋舒展,看上去是個仁慈的君主,可燕華分明能感受到盯在她身上目光,寒光凜冽
他看著她,不言不語,整個大殿靜默無聲,這讓她不自覺的挺直了脊背,雙手交疊于前,無所畏懼的直視過去
“大膽!竟敢面圣不跪!“
御史中丞厲聲呵斥,笏板直指燕華,聲音在金鑾殿上炸開
緊接著,數名言官同時出列,怒目而視,義憤填膺
“大膽!君前失儀是何等大罪?“
“區區醫女,安敢如此放肆!“
質問聲此起彼伏,燕華靜立殿中,神色未變。她目光平靜地望向瀝任一,瀝任一微微垂眸,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似笑非笑地旁觀。
——他在等。
等她的反應,也等她的慌亂。
朝臣的詰問聲漸漸淡去。燕華背脊挺直如青竹,平靜的目光穿透憤怒的面孔,直直望向龍椅上的瀝任一。
“燕華!你可知——“
“陛下......“
她忽然開口,聲音不輕不重,卻讓御史中丞的怒斥戛然而止。滿殿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陛下坐擁四海,統御萬方,所求的當是天下人真心敬仰,而非強求一副跪拜的軀殼。“
瀝任一的手驟然收緊,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進他的心里——他不著痕跡的掃視著下面這些朝臣,眼中閃過諷刺,這些人心思各異,各懷鬼胎,每日山呼萬歲的朝拜,戰戰兢兢的跪伏,不過是一地卑屈的膝蓋。
“陛下......“殷全小聲的喊道。
瀝任一這才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在證明,就算沒有萬民跪拜,他依然是...值得仰望的天子。
御史們還想說些什么,瀝任一忽然輕笑一聲,擺了擺手,“免了吧!朕還不至于和一個小姑娘計較。“
瀝任一語氣溫和得近乎寵溺,仿佛燕華方才的言行不過是稚子妄言。可那雙狹長的鳳眸里,卻凝著深不見底的寒意——就像猛虎俯視著不知死活的幼鹿,既覺得有趣,又盤算著該從哪里下口。
燕華聞言,唇角微揚,眼中既無惶恐也無得意,只是微微行個禮,淡淡的說,“多謝陛下“,她的聲音清潤如常,彷佛皇帝話中的試探與警告不過是拂面而過的風,不值得她多費心神。
她只是不喜歡跪著,僅此而已。至于皇帝是當真寬容,還是暗藏鋒芒,于她而言并無區別。
“朕聽聞,卿未雨綢繆,預為綢繆,賑濟有方,竟無一殍亡?“
“是諸位大人與百姓共濟之功,赤軍侯府,陸府,還有王大人,宋大人均捐贈物資,搭建粥棚,救濟百姓“,燕華目光清涼如水,聲音沉靜,并不貪功
“燕大夫救治災民有功,朕心甚慰。“皇上端坐龍椅,目光落在殿下那道素白身影上,“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賞賜?“在瀝任一的眼中,你最好是有所訴求的,不然他也不好把你放在秤上衡量
燕華猛地抬頭。燕華猛然抬頭,漆黑的瞳孔驟然收縮,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掐入掌心。那一瞬間
——她想要什么?
她想替云柳伸冤,想揭開那場剖心案的真相,想讓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血債血償!
話未出口,宋停云突然出列,拱手一禮:“陛下,老臣有一言。“
皇上抬了抬眉:“宋卿但說無妨。“
宋停云蒼老卻沉穩的聲音在殿內回蕩:“燕大夫連日救治災民,未曾歇息,更未曾動用朝廷半分物資。如此仁心,實乃百姓之福。老臣以為,賞賜倒在其次,不如請陛下恩準,讓太醫院與落華醫館互通醫藥,以便日后救治更多病患。“
燕華垂眸,掩去眼中的恨,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斗,差一點,差一點她就控制不住了。
宋停云這是幫她?若她方才真在金殿之上直言,只怕不僅無法替云柳討回公道,反而會打草驚蛇,讓真正的兇手更加警惕。
皇上沉吟片刻,目光在燕華與宋停云之間掃過,最終緩緩點頭:“宋卿所言極是。燕華,朕準你日后可自由出入太醫院,可調用太醫院藥材,以濟百姓。“
燕華鞠躬彎腰,依然沒有下跪:“民女……謝陛下恩典。“
她的聲音平靜,可低垂的眸中,卻似有暗流洶涌。
——云柳的仇,她一定會報。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里。
“陛下,民女醫館中尚有重癥病患待診,懇請先行告退。“燕華雙手交疊于身前,微微欠身。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滿朝文武聽得真切。
皇帝抬了抬手:“準。“
燕華再行一禮,她低垂的脖頸彎出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耳后那一顆赤紅色的朱砂字———分明和清漪耳后的一模一樣,這是他的女兒呀!萬俟悔不僅淚灑當場,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地砸在金磚上。不自覺的伸顫抖的手
“寧兒......?“
這一聲顫抖的呼喚,讓滿朝文武駭然回首。這位素來以冷酷著稱的撫遠將軍,此刻竟踉蹌著向前兩步,緩緩的走進燕華
“大人認錯人了。“她微微屈膝,“民女燕華,一介醫者“
萬俟悔突然捂住心口跪倒在地,“寧兒,是我的寧兒呀!”
“將軍......”近侍慌忙來扶
萬俟悔兩行濁淚滾過溝壑縱橫的臉,“你的耳后......”
話未說完,一口鮮血噴在青玉地板上,猩紅濺撒一地,燕華袖中的手微微一顫,攥緊拳頭克制自己上前的沖動
燕華閉了閉眼,決絕的準備轉身離去,背影挺直如刃,鋒芒內斂,卻未減半分
燕華剛要踏出殿門,身后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李赫面如金紙,官帽滾落在地,右手死死攥著胸前孔雀補子。他喉間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整個人像被抽了骨般癱軟下去。
李赫栽倒的聲響如驚雷炸裂,沉重的身軀砸在鎏金地磚上,震得滿殿朱紫齊齊變色。他的官帽滾出老遠,停在皇帝御階之下。
“快!快傳太醫!“
“李大人這是......“
朝臣們如潮水般退開,卻又伸長了脖子張望。有人掩袖驚呼,有人面露駭然,更有幾位與李赫交好的官員已雙腿發軟,扶著殿柱才未跌倒。
“讓開......”
燕華箭步沖回,裙擺在青玉磚上掃出半弧。她迅速的跪在地上,她因為跪的動作太急,膝蓋撞在地板上發出重重的聲音
“燕落......,燕落......”,燕華扯開嗓子喊著,突然想起來這是皇宮,燕落等在宮門口,她在殿上掃視一圈,只看見陸之舟,“陸小將軍,麻煩你到宮門口幫我喊燕落,我需要醫藥箱”
陸之舟沒有猶豫,飛身掠去
說話間,燕落已經利落的撕開李赫的衣襟,露出白嫩的胸膛,耳朵貼上胸膛,右手兩指按在他的頸動脈,“呼吸停止,脈搏消失,瞳孔擴散”,沒有人聽得懂她的喃喃自語,她把李赫的頭側向一邊,防止又嘔吐物堵塞氣道
燕華握拳,用力的,精準的垂落在李赫的胸骨,力度之大,她附身再次貼上李赫的胸膛,還是毫無反應
瀝任一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十二旒玉珠在額前激烈晃動。目光如鷹隼般鎖住燕華——她竟當著他的面,毫不猶豫地撕開了朝廷二品大員的官服!竟然還打人,這個女人太不像話了
“放肆!“御史中丞厲聲呵斥,“李尚書千金之軀,豈容......“
“閉嘴。“
燕華頭也不抬,指尖已按上李赫頸側。她聲音不大,卻讓滿殿嘈雜瞬間死寂
而那些老頑固們,已經紛紛搖頭,說燕華,不知羞恥,傷風敗俗
燕落和周岐幾乎是同時踏入大殿的,周岐先向皇上行禮,而燕落則是指節奔向燕華,把醫藥箱放到燕華的手邊,打開蓋子,方便她取物
她拿起聽診器再次確認自己的診斷
“周岐......”,周岐的禮還沒行完,就他聽到燕華喊他的聲音,他抬頭看看皇上,并無不悅之色,快速的來到燕華的身邊
“呼吸驟停,脈搏消失,胸痹之癥”,她的聲音冷靜的可怕,“準備心肺復蘇”
周岐一愣,胸痹之癥最兇險的癥候,氣絕脈停,九死無生。
“來不及了......“周岐聽到胸痹之癥,喃喃自話,“此乃心脈閉塞,氣血逆亂,縱是扁鵲再世也......“
瀝任一眼神一沉,當年先帝聽到昭王逼宮之時,也是胸痹之癥,從發病到駕崩,不過半炷香
圍觀的朝臣中,有人掩袖低呼,這李大人怕也是兇多吉少,胸痹之癥還無人可以醫治
她雙掌交疊,置于胸骨下半段,身體前傾,以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開始按壓,“周岐,托起他的后頸,捏緊鼻子,我按壓五下,你對著他的口吹氣一次
周岐僵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著燕華,這,這成何體統......
他抬頭望向四周,滿朝文武的目光如芒刺被。幾位古板的翰林已經別過頭去,紛紛搖頭
“周太醫!“燕華的聲音已帶上了厲色。
周岐一咬牙,俯下身去。在即將觸到李赫口唇時,他突然側頭干嘔了一聲,額角沁出豆大的汗珠。
“我......“他的聲音帶著難堪的顫抖,“我......,我......“
“周岐,你首先是個大夫......”
燕華從醫藥箱拿出一塊棉巾,墊在李赫的唇上
“快點......”,燕華再次厲聲呵斥,目光凜冽的看著周岐
周岐的指尖在觸及李赫時,仍不受控地顫了顫。他抬眼看向燕華,卻撞進一雙寒潭般沉靜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猶豫,只有對生命最純粹的執著。
“呼——“
他閉眼俯身,將氣息渡入李赫口中,周岐咬牙,再次低頭。這一次,他的動作已穩了許多
“繼續。“燕華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她正以精準的力道按壓李赫胸腔,“別停。“
燕華的雙掌交疊,死死壓在李赫的胸骨下端,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在下頜凝成細流,一滴一滴的滲進衣領。三分鐘過去,她的手臂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不能停。燕華不斷的喃喃自語,不能停,不能停
——黃金六分鐘,每一秒都是生死線。
燕華深吸一口氣,按壓的節奏驟然加快,殿內死寂,只有急促的按壓聲和燕華低啞的計數回蕩。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突然,李赫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燕華的頭發貼在臉上,此刻的她有多狼狽,就有多耀眼,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勢在必得的,當然也有心疼的
萬俟悔看著那個女子,分明已經累到極致,可她依然不愿意停下來,堅韌的努力的樣子,慢慢的和蘇清漪重疊,此刻,無需任何的證明,他就知道,這一定是他的女兒
燕華的動作持續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打算
“咳、咳咳——!“
李赫突然劇烈抽搐,周岐陡然瞪大眼睛,急急探向李赫頸側——那原本沉寂的脈搏,此刻竟如游絲般微弱地跳動起來!
“活了......“周岐喃喃,這才發現自己的官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抬頭看向燕華,這個女人......
“咳!咳咳咳——!“
李赫猛地弓起身子,一口黑血噴了出來,急促的喘息著。他的眼皮顫抖著睜開,渙散的瞳孔一點點聚焦,灰敗的面皮上終于泛起一絲活氣
那一刻,周岐忽然明白——,在這生死一線的戰場上,燕華才能稱得上醫者二字
可是燕華已經脫力的跌坐在地上,對著周岐說話,喘息著,“參附湯......,溶在......”
“燕大夫,我知道了......”,周岐看著燕華的目光,有佩服,有崇拜,也有不可置信,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胸痹癥的人被救下來了
“活...活過來了?“
“這怎么可能!“
滿殿嘩然中,所有的人,各懷心思,又打起了新的盤算
燕華坐著休息片刻,才緩緩起身,只是人還未站穩,雙腿一軟,眼前發黑,終是暈了過去
“華兒......“
“寧兒......”
燕落和萬俟悔的驚呼同時響起,燕落的玄色身影如鷹隼般掠來,最終還是輸給了就站在旁邊眼睛從未離開過燕華的萬俟悔,他穩穩接住了那道下墜的素白身影。
萬俟悔低頭看著懷中蒼白的容顏,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片青影,呼吸輕得幾乎察覺不到,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