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要準備手術,燕華倒是忙了起來,她精心勾勒的血管神經圖譜,實驗室里也需要提前培養青霉素,十日之期還是有些緊張,還有麻醉的計量也需要和洛凌楓,周岐商量,萬俟悔這幾日并未到醫館來找過她,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伏于書案,炭筆在宣紙上寫寫畫畫,更鐘敲了三下,她轉動有些僵硬的脖頸,舒展胳膊,站起身,推開窗戶,月光便撒了進來,雪停云霽后,艷陽高照了好幾日,但天氣倒是愈發的冷了,風吹過來,撩起她的長發,也吹散了困意
燕華不僅想到了近日種種,自她回京,蔡則與死了,張繼賀也死了,鳶尾花的事情雖說二皇子擔下了罪名,可緒雯公主卻毫發無傷,怕是貴妃背后使了力了,還有張伯禮,他竟然認下了張繼賀之死,勢必有一個比他權勢更大之人背后操縱,定伯侯雖貴為侯爺,但張伯禮是朝廷內閣學士,朝廷的一品大員實權在握,也不是一個定伯侯可以指使的了的,張伯禮卸任雖有皇上的功能,但這鳶尾花一事影響的是國體,皇上定然不會允許,那又會是誰?那位貴妃娘娘?還是另有其人?
定伯侯那邊南陌并未發現什么可疑之處,沒和任何可疑之人接觸過,張繼賀回京也并未和定伯侯有任何交集,亦或是他們沒有發現,只是目前來看,即使定伯侯有參與其中,也不是主使之人
不對,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個人,裴南木,裴南木去了哪里?事發后他至少是被公主所棄下了牢獄的,只是再后來,鬼樓傳來的消息中從來沒有這個人蹤跡,他作為鳶尾花案的直接責任人,好似消失了一般,再無蹤跡,他去了哪里?死了?還是被人藏起來了?找到他,是不是也可以解開一些謎團
“無常......”
無常鬼魅一般的現身,垂首以立,靜待燕華的指令
“查一個人,裴南木”
“是”,無常領命而去
雪又下了起來,燕華伸出手,一片雪花悠悠落在她掌心。
冰涼,脆弱,轉瞬即逝——
那一點寒意剛觸及肌膚,便化作一滴微溫的水珠,竟比她的手還要暖上幾分。
她看著那滴水,恍惚間覺得自己也像這片雪,在這陌生的時代里無聲消融,最終只剩一抹無人知曉的濕痕。
最近倒是沒有看見燕落的影子,怕是鬼樓之事把他忙的焦頭爛額吧!天氣冷下來,倒是想吃火鍋了,明日便讓青櫻準備一些
沐北歸隱于陰影里,玄色大氅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星,一陣風過,吹落檐上積雪。沐北歸抬手接住墜落的雪粒,任其融化在掌心
他靜靜地看著她——
看她蹙眉時,筆尖在宣紙上頓出的墨痕;
看她咬唇時,指尖無意識來回摩挲;
看她突然抬頭望向飄雪時,睫毛投出的細碎陰影。
她是峭壁間獨自生長的野薔薇,根須扎進石縫,花開在云端。縱使風雨摧折,亦不改其色;哪怕無人欣賞,也自有一番傲骨。
她不攀附,不依仗;也不甘愿將命運交予任何人,所以她也不屬于任何人
她不似這世間女兒,她,只是燕華,而他,愿做她腳下磐石,無論荊棘叢生,亦或風刀霜劍。此生能守在她身側——便已無憾。
看她閉窗轉身,臥榻休息,沐北歸矗立良久才轉身離開
青櫻這個丫頭出去也不知道回來,燕落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不知為何近日病患多了起來,大多是感冒發燒,綠竹都到醫館幫忙了,燕華的火鍋終是沒有吃成
又過了兩日,萬俟悔終于上門了,來的時候手里還拎著兩盒海棠糕,說是萬俟寧最喜歡吃的,起身燕華不喜歡糕點,甜膩的很,她還是喜歡偏酸的食物,以往她去買水果的時候,總是喜歡問上一句甜嗎?老板也總是毫不意外的回她甜,然后笑笑買一些酸的橘子回去
萬俟悔凝視著眼前的人兒,恍然發覺記憶中的那個小人早已面目全非。
那個會拽著他衣袖要糖人的小丫頭,那個因一只草蚱蜢就笑眼彎彎的寧兒,如今眉目間盡是霜雪淬煉過的清冷。凌厲的眼神中再也尋不見半分天真。
——這些年,她究竟經歷過什么?
——又是怎樣的磨難,將溫軟的寧兒,雕琢成了如今的她?
“寧兒......”
“將軍,還是喚我燕華吧!”,寧兒這個遙遠的名字,她還是不習慣
萬俟悔眼中閃過痛楚,她還是不愿意喚他一聲阿爹?
“燕華......”
“當年......”
“我第一次見你阿娘,她也是如你在大殿上那般在救人,那個人落水已經沒有氣息,可是她就在那個人身上那么按了很久,那個人便吐出一口水活了過來,大家都夸贊你母親是神仙
她立在雪中,素衣翩躚,恍若謫仙。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凝霜,一顰一笑間自帶一段清雅風骨,她救了人就匆匆離開了,沒做片刻停留,我追出去好遠才追上你娘的腳步,她也沒似一般女兒家一樣嬌羞,大大方方的告訴我的她的名字,她說她叫蘇清漪,后來我知道她是蘇家的獨女,她太過耀眼,我總覺得配不上她,可是我不似家中弟弟般會讀書,沒有博得功名的能力,就有些妄自菲薄,你娘確告訴我,男兒從來不是只有考取功名一條路,她說我武藝不錯,不如參軍保家衛國,我聽了她的話,便入了軍營,她常常寫信給我,教我練兵之道,帶兵之策,甚至破敵之法,后來振林軍一部分被調入京中,我也便隨著總將回到京中,皇上為了提升京中守為成立了畿武衛,我便也被編入畿武衛中,做了畿武衛的副統領,也算是功成名就,終于開口求娶你娘,她拒絕了我,我不氣餒
你娘喜歡白玉蘭,我便在院子里種滿白玉蘭,你娘喜歡各種刀子,我便搜羅了很多好看的刀具給她,你娘喜歡救人,我便給她提供珍貴的藥材,慢慢的你娘被我感化終于答應嫁給我,我高興壞了,回去稟了母親,娶你母親進門
不久,你母親便懷孕了,可是并州兵亂起,皇上下了旨封我先鋒將軍平定州亂,我雖不舍你娘,可皇命難違,我只想著速戰速決盡快凱旋,可誰知州亂雖平,但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讓我鎮守并州,一時間我無法回京,只得傳信回家央告母親照顧,四個月后,你娘便生下了你,你娘說別無他求只愿你一聲健康安寧,所以取名一個寧字,只是我思念你娘,不能回京,你娘便送來你的畫像以茲慰藉,只是我愈發想念,于是偷偷潛回京城見了你娘和你,看著你軟軟糯糯的可愛至極,我便不愿再返回并州
最后你娘佯裝生你身子虧虛,閉門不出,便帶著你隨我一起遠走并州,大瀝律例,武將不得攜女眷赴任
燕華笑笑,她當然知道,武將掌握兵權總是要有些把柄放在眼前才回放心的
萬俟悔接著說道,“你娘跟著我到了并州改名蘇曼,可她救人的習慣總是改不了,她和我說那是本能,我也只好隨她,她在并州不僅救人,還開了醫館,名聲也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舍不得她,便想了一個法子,對外說你娘郁郁而終,你娘死后我悲痛萬分,氣你害死你娘,便把你送到莊子上不聞不問”
“那后來......,”燕華不僅疑惑,既然只是計謀,為什么后來會?
“你一天天的長大,阿爹每日歸家你總是跑著過來,一聲一聲的喊著阿爹,阿爹覺得哪些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么下去,并州的日子也不覺得清苦”
萬俟悔長嘆一聲,似是嘆命運不公,也嘆造化弄人,“那日我與你娘到書舍接你回家,遇到一女子,說是你娘的故人,兩人關在房內說了一整夜,第二日那人便離開了,你娘也說有些事情需要處理,要出趟遠門,多則三月,少則月余便回,我雖不愿,但也知道你娘不是鎖在深閨的女人,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娘走之前把一枚玉佩掛在你的脖子上便離開了,四個月過去了,你娘還沒回來,也沒有捎信回來,我感覺不妙,便四處打聽,可你娘像消失了一般,銷聲匿跡”
“你整日哭喊著要阿娘,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突然我得到密報,皇上知道了你和阿娘不在京城之事,我也只好快馬加鞭把你送回京城安置在莊子上,并安排了信任之人照看,原想著等風聲過后便把你接回并州,只是后來兵事再起,也想你既有人照顧在京城應是安全無虞,就想等并州之亂平息再接你回來,只是最后等來的是確是你葬身大火的消息”
萬俟悔悲憤不已,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我偷偷回了京城查探消息,確實看到你頭上帶著的玉簪,是你阿娘打的,你一直戴著,火中三具尸體,其中便有我安排之人,另一具是從小被送到莊子上的翼兒,仵作驗尸后確認是你,我傷心之余便遠離京城,再也沒有回京,直至......”
直至皇上下詔,萬俟悔才回了京城
“三具尸體?”燕華疑惑的問道
“是呀!你和翼兒,還有老四”
她確認放火之時只有她和燕落,老四又是誰?她的記憶中沒有這個人,如果老四是父親安排照顧她的,那她又怎么會是凍死的?而且如果有第三個人,燕落怎么會不記得,他從未提起過,或者他也不知道
阿娘遇到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朱雀提起的青龍,透露消息給皇上的應該也是她,畢竟只有她見過阿娘,那是什么事情讓阿娘匆匆離開,阿娘為什么會死在洞中?朱雀說找到阿娘的時候是在洞中?
萬俟悔,可以信任嗎?她讓鬼樓查過他,也只是知道他確實在并州有一個家庭,有妻子,還有女兒,而且那個女兒和她年歲相當,她便以為是他薄情寡性,在并州移情別戀,完全不顧她和阿娘的死活
燕華指尖微顫,從衣領間勾出一條褪色的紅繩,繩上懸著的便是那塊玉佩。玉色如凝脂,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只是可惜了,只有半塊,那斷裂處紋路早已被磨的圓滑,必然是被摩擦過千萬遍
“對,就是這塊玉佩,你阿娘說這是她父親留下來的”
燕華習慣性的敲擊著桌面,她的內心深處是傾向于相信萬俟悔的,只是她確實沒有萬俟寧的感受,對著一個陌生人喊不出阿爹,至于阿娘,她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就是一種感受,她的母親是個值得尊敬的女人
“將軍......“燕華低低喚了一聲,真相已明,可心頭仍有千絲萬縷未能解開。
萬俟悔眼中的希冀,在她沉默的凝視下一點點熄滅。她終究......還是不肯原諒他嗎?更是不肯再喚他一聲阿爹
“寧——“那個在心底輾轉多年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卻在最后硬生生改了口,嗓音沙啞:“......燕華。
“你說火中有三具尸體?”燕華問道
“是,寧兒你是如何逃過那場大火的”,那場火燒的有多慘烈他看到過,當時她和翼兒都是十幾歲的孩子
“那場火......是我放的。“燕華目光微垂,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
“你......放的?“萬俟悔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是。“她指尖輕輕敲著桌面,聲音輕緩卻字字清晰,“你安排的人,我從未見過。莊上的奴仆對我們不聞不問,一日僅有一餐,若遇大雪或節慶,連這一餐也沒有。我們活不下去,只能放火,燒了莊子,逃出去。“
她說的輕描淡寫,好似只是在談論一場無關緊要的事。可萬俟悔卻如遭重擊,胸口悶痛,幾乎喘不過氣來,這幾日他便是去了莊子上,也知道了萬俟鴻趁著他不在京城,對他的寧兒多般刁難,她受的哪些苦,遭的哪些罪,均拜他所賜,他必定要為她討回來的,萬俟悔的眼中閃過決絕
“那場大火里,我只放了兩具尸體。“她抬眸,眼底冷然,“沒有第三具。“
“不可能!“萬俟悔猛地拍案而起,桌角茶盞被震得哐當作響,“老四是我近侍,我最信任的人!“他聲音發顫,眼底翻涌著驚怒,“我脫不開身,才讓他護送你們回京......他怎么可能沒到?“
他指節攥得發白,骨節處泛出青白。老四怎會放任萬俟鴻那樣折磨寧兒?除非......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可那具焦尸腿上的舊疤與老四分毫不差,連位置都一模一樣。他也便認定那就是老四,并未深究,原來......
萬俟鴻看著燕華,他已遞了辭官的折子,往后余生,就守在這皇城里護著寧兒。誰要是再敢動她一根頭發......“咔“地一聲,茶盞在他掌心裂開細紋。
燕華撫摸著那半枚玉佩,望著萬俟鴻暴起青筋的手背,終是長長嘆出一口氣。不恨了,可那句“阿爹“,終究是叫不出口。
“將軍,時間不早了,請回吧。“她避開萬俟悔灼人的目光
“寧——“萬俟悔終究是一聲嘆息,“......燕華。“伸出的手懸在半空,又緩緩垂下,“往后我......“
萬俟悔眼底驀地亮起一簇光,皺紋里都沁出歡喜來:“好,阿爹明日再來看你。“話音未落已急急轉身,生怕她反悔,臨到門檻又忍不住回頭,蒼老的手在門框上摩挲出細碎聲響。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燕華才松開緊攥的手。掌心已是傷痕累累,月光漫過窗欞,將案上那半塊玉佩照得瑩潤生輝,卻照不亮她眼底浮沉的暗涌
“萬俟寧......“
夜風穿過窗欞,燭火輕輕搖曳,在墻上投下飄忽的影子。燕華指尖撫過那半枚溫潤的玉佩,恍惚間似有嘆息在耳畔消散。
“如今,你該安心了。“
你的阿爹從未棄你——那個鐵骨錚錚的將軍,寧可抗旨也要將你帶在身邊;你的阿娘更是耗盡心血,不知以何代價撕裂時空,將你的魂魄送往異世,只為換你一線生機......
而我......,燕華冷冷一笑
該慶幸嗎?慶幸自己是你涅槃重生的一縷魂火;還是該憤怒?竟是變成你的倒影。
夜露從檐角墜落,在青石上碎成萬千星辰。也讓燕華不知何去何從,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鳴那句話,“人在則魂安,魂安則人安,既來之則安之”
夜風掠過鬢角,她倏然驚醒。此刻哪容得她傷春悲秋?暗處的毒蛇尚未揪出,云柳的冤屈未雪,母親的秘密未解......
她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已斂盡波瀾,唯余堅定。
“青櫻......青櫻......“
燕華輕喚兩聲,回應她的只有空蕩屋內的回音。她這才想起,青櫻好似離家已有數日。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沿,青櫻跟在她身邊那么多年,從未提及有什么親眷。這次離家,未免太久了些......,她還有些了想念青櫻的手藝了
“姑娘......“
綠竹的聲音打斷了燕華的思緒。她抬眼見綠竹垂首立在門邊,十指緊緊絞著衣角。
“沒事,我只是有些餓了,青櫻不在,我去弄些吃食來“,燕華站起身,正要往外走
“奴婢這就去準備。“綠竹聲音發顫,說完便要退下。
燕華詫異的看著綠竹,這丫頭怎么了,以前有過一次她差點把廚房點了,就再也沒有做過吃食了,如今竟然說要去準備吃食,只是看著綠竹驚慌失措的身影,燕華眸光驟冷。綠竹向來伶俐,何時這般畏縮過?
“綠竹......“,燕華叫住她
綠竹渾身一僵,搭在門框上的手微微發抖。
“出什么事了?“燕華起身,走到綠竹身后
綠竹倉皇回頭,臉色煞白:“沒、沒有......“,話音未落,便低垂著頭倉皇走了出去
燕華盯著那晃動的門簾,眼底寒意愈盛。能讓綠竹這般驚慌的,必是大事。
燕華甚至來不及披上大氅,便疾步追出房門。夜風卷著殘葉在回廊上翻滾,轉角處傳來壓抑的嗚咽聲——綠竹蜷在朱漆廊柱下,死死咬著袖口,單薄的肩膀抖得像風中殘燭。
“綠竹。“燕華蹲下身,掌心輕輕撫過她的后背,“怎么了?“
“姑、姑娘......“綠竹突然轉身撲進她懷里,淚水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料。那雙手攥得那樣緊,燕華任她哭得發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后背
直到抽泣聲漸漸微弱,綠竹才抬起紅腫的眼。綠竹嘴唇顫了幾顫,卻怎么也吐不出那個字。
“說吧。“燕華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故意打趣道,“是誰欺負我們綠竹姑娘了?“
“姑娘,青櫻她......“
“華兒。“
燕落的聲音突然從陰影處傳來,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夜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