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牢房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燕華靜坐于石榻之上，眼底泛著淡淡的青影——這一夜，她未曾合眼。
每當閉目，云柳滿臉的鮮血、小滿凄厲的哭喊，還有那個瘋子扭曲的笑聲，便如附骨之疽般纏繞著她。那人的嗓音尖細刺耳，像是用鈍刀刮過鐵器，令人毛骨悚然。
“燕大夫，大人提審！“
楊廣茂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燕華緩緩起身，看著他略微關切的眼神淡淡一笑，跟著他緩緩走了出去
“燕華，你可認罪？“周正淳的聲音不免提高了幾分，目光閃爍地避開堂下那道筆直的身影。這位皇上親封的縣主，連金鑾殿上都免跪，他自然不敢強求
只是，剖心案這已經(jīng)是死的第八了，之前本想著妖瞳殺人的傳說搪塞過去，沒想到被燕華破解，后來偵破也是毫無頭緒，時間久了，再加上歲首節(jié)本來這案件已經(jīng)快過去了，結(jié)果上元節(jié)又出了一樁，好在這次有物證，加上人證，他怎么能放過這個機會
“民女無罪可認。“
周正淳一拍驚堂木：“昨夜瀝水河命案，有人指認兇器是你的，鐵證如山，你作何解釋？“
“兇器？大人，不知兇器是什么？”
周正淳努努頭，示意衙役把兇器拿給燕華看
燕華眸光一沉，“大人所謂的鐵證，就是一把刻字的刀？“她伸手掀開衙役捧著的錦布，目光落在托盤中的柳葉刀上。
刀身薄如蟬翼，刃口寒光凜冽，刀柄上那個“燕“字清晰可見——確實是她的刀。
燕華眼神微凝，緩緩將刀放回托盤：“刀確是我的，但人不是我殺的。“她抬眸直視周正淳，“而且大人如何確定這是兇器？“
周正淳一時語塞。仵作確實只說是一把極其鋒利的小巧的刀所致，但也說不出刀應該長什么樣子
“請問大人，這把刀從何處得來？“燕華的聲音平靜如水，卻讓周正淳額角滲出細汗。
“自死者掌心取得。“
燕華唇角微揚：“大人看我像個傻子嗎？“
周正淳面色一僵：“燕大夫醫(yī)術高明，自然......“
“既然我不傻，“燕華打斷道，指尖輕點托盤中的柳葉刀，“為何要將刻著自己名字的兇器留在死者手中？“
驚堂木重重拍下，周正淳強作鎮(zhèn)定：“死者于中元節(jié)卯時到辰時死在城隍廟的后山之上，而有人看見你案發(fā)時獨自去了城隍廟，申時方才離開，又有刻有你名字的刀在死者手上，而你，又擅長用刀，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聽起來，確實她的嫌疑最大，死亡時間，作案工具，還有專業(yè)的手法，如果再有一個人證看見她行兇，那就更完美了，說道人證
“大人，不是說有人看見我作案嗎？人證呢？”
“來人，傳人證......”
“周正淳！“
話音未落，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震得京兆府門前的銅環(huán)都嗡嗡作響。萬俟悔龍行虎步踏入府衙，玄鐵戰(zhàn)靴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周正淳慌忙從內(nèi)堂奔出，官帽都未來得及扶正：“萬俟將軍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
“少廢話！“萬俟悔大手一揮，戰(zhàn)袍揚起凌厲的弧度，“聽說你抓了我的女兒？“他緊盯著女兒略顯蒼白的臉色，心頭火起。這才三日功夫，怎么連下巴都尖了？是不是京兆府這小子欺負她了，他如刀的視線剮向周正淳，驚得這位府尹大人冷汗?jié)i漣。
事發(fā)當日他就想來京兆府要人，只是燕落那小子讓他等周正淳升堂問案的時候才來，說是燕華的意思，他雖然不知道燕華要做什么，但她想做的他都支持
周正淳身子一顫，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將軍明鑒，燕大夫涉嫌一樁命案，下官只是按律請她來問話......“
“問話？“萬俟悔冷笑一聲，腰間佩刀與鎧甲相撞，發(fā)出令人膽寒的脆響，“問完了嗎？“
周正淳后背已然濕透。他何嘗不知燕華身份？可他也不敢不拿人呀，說著不著痕跡的瞟了一眼側(cè)方的屏風......，他也沒辦法呀！
“正在......“，這不正在審著，您老人家就闖進來了
“周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慵懶的嗓音突然插入，驚得周正淳雙腿一軟。轉(zhuǎn)頭望去，赤軍侯正倚在廊柱旁，指尖把玩著一枚黑玉令牌。
“侯、侯爺......“
周正淳面如土色，此刻只恨不能昏死過去。一個戍邊大將已是難以招架，如今又來個殺神般的赤軍侯......
沐北歸手中折扇輕敲掌心，目光掠過堂下那道素色身影。大氅上沾染的塵土掩不住她通身的從容，看她先向萬俟悔頷首，又對著自己行了個規(guī)整的禮，他眼中不免閃過一絲笑意，只有她身上擔著命案，還能這么淡定，也只有她。
“今日原是燕大夫為長公主請脈的日子，“沐北歸指尖輕叩案幾，玄色錦袍上的暗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本侯久候不至，到了醫(yī)館才知道被周大人請的來，本侯這才尋到京兆府來。“
周正淳心肝都顫了。這位赤軍侯雖為罪臣之后，卻是圣上異常寵愛之人，不僅特許他佩劍見駕，更是犯了錯也從未處罰過，當年有位嬪妃不過沖撞了他的車駕，便被他一劍削去了發(fā)髻，圣上非但未加責罰，反倒申飭了嬪妃母家。自那以后，這位爺一不高興便持劍傷人，無論對錯，不論對象，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這萬一要是惹他個不高興，他再給自己的腦袋削了也不過就得皇上兩句申飭
“侯爺......“
“周大人，“沐北歸“唰“地展開折扇，“這是還沒審完？長公主的身體要是有什么閃失，我們誰也擔待不起“
“是，是，侯爺，下官速戰(zhàn)速決......”
周正淳微微發(fā)抖的手，拭去鬢角的汗水，再次坐回到公堂之上，連拍驚堂木的聲音都要輕上許多
兩側(cè)衙役的“威武“聲也顯得底氣不足——任誰看到堂下一邊坐著赤軍侯，一側(cè)坐著撫遠將軍，都硬氣不起來。
隨著周正淳又一句傳人證，衙役們帶進來一名女子，腳步聲由遠及近，燕華轉(zhuǎn)身，瞳孔驟然緊縮——
“云若？“
跪在地上的女子渾身顫抖，素色衣裙沾滿泥漬，發(fā)髻散亂。與昔日那個伶俐的女子判若兩人。
“堂下何人？“周正淳厲聲喝問。
“落、落華醫(yī)館醫(yī)女云若......“
燕華凝視著跪在地上的云若，這個曾經(jīng)跟在她身后甜甜喊著“姐姐“的小姑娘，如今卻成了指證她的“人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卻恍若未覺。
“云若，“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說看見我獨自出門？“
“是......“云若低著頭，聲音細如蚊吶，“那日燕大夫一人帶著藥箱去了城隍廟......“
“看見我殺人了？“
“沒、沒有......“
“所以，“燕華向前一步，“你只是看見我去了城隍廟，并沒有親眼目睹我殺人，對嗎？“她余光掃過堂外——無常向來寸步不離，若真有人跟蹤，絕不會毫無察覺。
云若身子一顫：“奴婢怕被發(fā)現(xiàn)，離得遠......“
“多遠？“
“約、約莫二十丈......“
堂上一片嘩然。燕華冷笑一聲，后退幾步站定：“二十丈外......“她目測著與云若的距離，“約莫就是你我現(xiàn)在的間距。那夜中元節(jié)，月圓如盤，對嗎？“
“是......“云若不安地絞著衣角。
“既然月色明亮，這個距離，你應該看得一清二楚？“
云若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我......“
“我什么時辰出的門？“
“卯、卯時一刻......“
“走的那條路？途經(jīng)何處？耗時多久？“燕華步步緊逼，語速越來越快，“可曾遇見熟人？路上可曾停留？我穿的什么衣裳？可有同伙隨行？“
“我......“云若的額角滲出冷汗，求救地看向周正淳。
“燕大夫......“周正淳舉著驚堂木的手微微發(fā)抖，在兩尊大佛的注視下，最終輕輕放下。
燕華卻突然提高聲調(diào)：“周大人！死者何人？我于何時何地將其帶至城隍廟？用何工具？以何手法行兇？“
“這......“
“還有——“她的聲音在公堂上回蕩，“我的殺人動機何在？死者的心臟又在何處？“
周正淳面如土色：“燕大夫......“
“所以，“燕華冷笑，“一把刀，一個巧合的時辰，再加上一個連基本過程都說不清的奴婢——這就是周大人所謂的鐵證如山？“
堂下鴉雀無聲，萬俟悔眼中的詫異和欣慰，赤軍侯的贊賞，溢于言表。
周正淳一時語塞。他執(zhí)掌京兆府十余載，審過的案子不計其數(shù)。尋常嫌犯要么百般抵賴，要么自證清白，卻從未見過這般反客為主的審問方式。
“燕大夫，“他強自鎮(zhèn)定，“你若不能自證清白......“
“哧——“
一聲輕笑突兀地響起。燕華唇角微揚，眼中卻無半分笑意。周正淳頓時惱羞成怒：“大膽！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來人......“
話到一半猛然剎住——眼前這位可是皇上親封的縣主，更是萬俟將軍的掌上明珠。那“大刑伺候“四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周大人，“燕華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袖口，“查證案情、搜集證據(jù)，這本該是官府之責。大人不去追查真兇，反倒要我這個嫌犯自證清白？“
她緩步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周正淳的神經(jīng)上：“《大瀝律》明載：疑罪從無。若大人拿不出確鑿證據(jù)......“
驚堂木“啪“地落地。周正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她接著不疾不徐道：“那日我確實去了城隍廟，是為探望雪災后的流浪孩童。大人盡可查證，我是亥時三刻至子時初離開。“頓了頓，“赤軍侯當時也在場，大人不妨求證一番。“
赤軍侯折扇“唰“地展開，似笑非笑地睨著周正淳：“需要本侯作證？“
折扇“唰“地收攏，沐北歸似笑非笑：“本侯那夜確在城隍廟。“他指尖摩挲著扇骨上的螭紋，“親眼見燕大夫為三十七個孩童診脈施藥。“
云若猛地抬頭，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怎么會？
周正淳的驚堂木舉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如此說來......“燕華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大人可還我清白了？“
“周正淳！“萬俟悔一掌拍在案幾上，厚重的檀木桌應聲碎裂，“本將現(xiàn)在要帶女兒回府，你可有異議？“
木屑飛濺中，周正淳慌忙起身：“下官不敢！燕大夫受驚了，改日下官定當?shù)情T賠罪......“
“燕大夫驚魂未定，只好改日再來請......”，赤軍侯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錦袍上的螭紋若隱若現(xiàn)。他“啪“地合攏折扇，率先向門外走去，經(jīng)過燕華身側(cè)時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寧兒，我們回家。“
萬俟悔寬厚的手掌包裹住燕華冰涼的指尖，心頭不免一緊。這孩子雖然堅強，可畢竟還是個女兒家，此刻手冷成這樣，想必是嚇著了吧。
轉(zhuǎn)身之際，衣擺突然被拽住。
“燕華姐姐——“
一聲凄厲的呼喊讓燕華腳步一頓。云若死死拽住她的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上寫滿絕望——任務失敗，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燕華垂眸。眼前這個瑟瑟發(fā)抖的女子，與四年前那個瘦小的身影爛在街心，害怕卻又倔強的仰著頭，“只要給口飯吃，讓我做什么都行。“
“殺人也敢？“燕華半開玩笑的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她被嚇得后退幾步，卻又攥緊拳頭點點頭，眼中是倔強，堅定和深藏眼底的害怕。
后來......那個勇敢的丫頭漸漸長成了靈動的醫(yī)女。會在配藥時哼著小調(diào)，會纏著她講奇聞軼事，更曾指著天上的飛鳥說：“要是有雙翅膀就好了，我要飛遍大江南北找弟弟。“
燕華看著眼前這個怯懦的，乞求的云若，她在她的眼中找不到半點云若的影子
“燕華姐姐......求您......“云若的指甲幾乎要刺破衣料，“救救我......”
不對，云若從來只叫她燕姐姐，以前還被青櫻嫌棄了很多次，她說叫燕姐姐才會顯得特別，她要做那個特別的人，而現(xiàn)在云若叫她燕華姐姐，雖然只有一個字，但就是不一樣，她，不是云若，她是誰？
燕華心中不免震驚無比，如果她不是云若，那云若又去了哪里？也許他們在西霞寺救下來的已經(jīng)不是云若了
靜默良久，燕華抬眸看向周正淳：“周大人，這人，我能帶走嗎？“
周正淳瞥了眼萬俟悔陰沉的面色，忙不迭點頭：“自然可以。“
他目送三人離去，目光在燕華挺直的背影上停留片刻。這個女子從始至終都鎮(zhèn)定得可怕，所謂“驚魂未定“，驚的究竟是誰？萬俟悔護著燕華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女兒，可是赤軍侯護著燕華又是為什么？除了這次雪災從未聽說過赤軍侯和燕華有什么關聯(lián)
他若有所思地瞥向堂后屏風——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唯余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
周正淳緩緩的挺直了脊背，沒有了剛才膽小怕事的模樣，畢竟京兆府府尹做了十多年了，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guī)則，在皇城腳下做官，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達官顯貴，誰也得罪不得，誰也得罪不起，左右逢迎是基本操作，他能穩(wěn)坐這個位置十多年，自然不是個簡單的人，那些看似諂媚的退讓，不過是權貴博弈中必要的偽裝。
“來人，備轎。“
周正淳整了整官服領口，指尖在補子上那方云雁紋樣上停留片刻。他該進宮一趟了。
養(yǎng)心殿內(nèi)，鎏金獸爐吐著裊裊青煙。殷全躬身立在御案旁，低聲稟道：“皇上，京兆府尹周大人求見。“
瀝任一閉目倚在龍紋憑幾上，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好似睡著了，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更漏滴答。殷全屏息靜立，不敢再言。
良久，御座上傳來一聲低沉的輕嘆：“既然都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是”，殷全低垂著頭，后退兩步才轉(zhuǎn)身出了養(yǎng)心殿
周正淳低眉順目地跟在殷全身后踏入殿中，伏地行禮：“臣周正淳叩見陛下。“
“又出什么事了？“瀝任一的聲音帶著幾分倦意。
“回稟陛下，中元節(jié)又發(fā)一樁剖心案。證據(jù)...指向燕大夫。“周正淳斟酌著詞句，“今日開堂審理，因證據(jù)不足，萬俟將軍已將人帶走。“
他悄悄抬眼，見皇上神色未變，又繼續(xù)道：“只是...赤軍侯今日也到了公堂。“
周正淳垂首而立，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著御座上的天子。
赤軍侯沐北歸確實是圣眷優(yōu)渥，可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的父親煦王殷商缺，當年是如何助陛下奪取江山，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被冠以叛國罪名，滿門抄斬？
唯獨這個幼子，被陛下破格留了下來。
周正淳的官袍后背滲出冷汗。帝王心術最是難測，這看似榮寵的背后，誰又能猜得中皇上的心思呢？“笛兒？“瀝任一指尖一頓，好似聽到這個名字才緩緩抬眸，眼底閃過一絲凌厲，轉(zhuǎn)瞬卻又化作慈父般的笑意：“那孩子素來愛湊熱鬧，隨他去吧。“
周正淳垂首應是，額角卻滲出細密汗珠。天子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殺意，他分明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