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后堂，昏黃的燈影在青磚地上浮動。燕華靜靜凝視著跪在地上的“云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燕華姐姐......“女子怯生生地抬頭，眼中淚光閃爍，“我知道錯了......“

茶盞突然重重落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燕華眸光一沉——錯了，全都錯了。

記憶中的云若，永遠挺直脊背。即便當初餓得發抖攔在街心求一口飯吃，也倔強地仰著頭說“我可以用勞力換“。后來學醫時犯錯被當眾訓斥，她也是漲紅了臉卻始終不肯落淚。

——“燕姐姐，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醫女！“

——“燕姐姐，我不需要同情！“

那樣驕傲的云若，怎會像現在這般搖尾乞憐？這張臉分明是云若的模樣，可眼神中的怯懦與算計，與記憶中那個倔強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你是誰？“燕華突然傾身向前，指尖挑起對方下巴。指尖沿著她的面部輪廓細細描摹，眉骨，鼻梁，下頜角，就連那個小小的黑痣都在原來的位置

即使是同卵的雙胞胎也不可能長的一模一樣，燕華突然用力擦過她的耳后，沒有面具接縫，也沒有膠質殘留

云若突然輕笑出聲：“燕華姐姐在找什么？“她主動拉起燕華的手按在自己臉頰，“如假包換的血肉之軀呢。“隨即又擠出兩行清淚：“燕華姐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

“云若從不會叫我'燕華姐姐'。“燕華冷聲打斷，“她更不會——“手指突然掐住對方咽喉，“用這種眼神看我。“

燕華感受指腹下的脈搏跳得飛快。燕華心頭一緊——若此人是假，那真正的云若......，她的手卻越來越緊

假云若的臉已經漲得發紫，眼球微微凸起，雙手無力地抓撓著燕華的手腕，在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

勉強擠出幾個字，“燕華......，姐姐......，我是......，云若.......”

“云若在哪里？”燕華冰冷的手像極了索命無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聲音毫無溫度，“云若到底在哪里？”

“華兒......，”燕落大跨兩步，攔住她的肩膀扣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劇烈的顫抖，那雙原本清明眼睛此刻渙散武神，嘴里只是機械的重復著，“云若.......”

“我知道，我知道”，燕落拉來燕華的手，她的手不能殺人，殺了人就真的回不去了，“交給我”

燕華緩緩松開掐著云若脖子的手，只是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她茫然的抬起頭，好一會目光才慢慢聚焦，看著燕落的臉，“燕落......”

燕落單膝跪地，用袖子輕輕擦去她手上的血漬：“我知道。“

燕落仔細的擦著燕華的手，當燕華被押入大牢時，他確實有過片刻慌亂。但很快冷靜便占了上風。他啟動了鬼樓埋在京兆府的暗樁，準備把燕華從大牢里直接帶出來，沐北歸突然送來消息

“靜待其變”，四個字，讓他按下了所有行動。

這幾日，他動用了鬼樓全部力量追查此案。死者是翡翠閣的頭牌初紅，琴藝冠絕京城，多少王孫公子一擲千金只為聽她一曲。

蹊蹺的是——

三個月前，這位清倌人突然宣稱與一寒門書生兩情相悅，自此閉門謝客。上元節那夜，翡翠樓的老鴇親眼看見她被書生接走，此后便杳無音信。青樓女子私奔本是常事，鴇母又最忌與官府打交道，此事竟無人報官。

而翡翠樓的姑娘一般百姓自然是見不到的，也就無人認出那是初紅

而那位和初紅生死相許的書生，誰也不知道那個書生長的什么樣子，也從未有人見過，鬼樓也是頗費周折才找到那個男人，只是誰也沒想到，那人竟然是王璞源，那個已經在三年前就死在紫月山下的王璞源

王璞源死而復生，當年也是他指認燕華殺人，這次又是他帶走了初紅，加上云若的供詞，這次的依然用的是同樣的手段，只是目的是什么？

“京楚，帶走。“燕落冷聲下令，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假云若。他早該警覺的——從燕華湯藥被動手腳那日起，就該將云若嚴加看管。

“等等！“燕華踉蹌上前，心頭涌起一陣鈍痛。當初找回“云若“時，那一聲聲“燕華姐姐“明明如此違和，卻被重逢的喜悅沖淡了疑慮。

假云若突然勾起一抹詭笑：“燕大夫果然聰慧。不過......“她壓低嗓音，字字誅心，“你們永遠找不到她了。“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燕華心口。她身形一晃，——連那個倔強的小丫頭，也遭了毒手么？

燕華猛然轉頭看向燕落，目光落在他曾經受傷的位置。她突然想起自己剛回京城那日，他帶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出現在醫館——明知他是故意為之，她卻從未追問過緣由。

“燕落，“她聲音發緊，“當初你的傷......是誰做的？“

燕落眼神一暗：“我回京時，謠言已經甚囂塵上。“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舊傷處，“有人堵在醫館門前叫罵，更有甚者請道士作法驅邪。若非當時欒王的傳言更甚，醫館的事情怕是不好解決“

他頓了頓，聲音漸冷：“那日來了批黑衣人，劍法詭譎。我知道我打不過，只好故意賣個破綻——才留下他們一把武器“手指在傷處一比，“果然，他們用的...是京郊大營的制式軍刀。“雖然兵器是軍營的，可那招式一定不是軍中之人，但同樣訓練有素

“軍中之人？“燕華眉頭緊蹙，“所以是張繼賀所為？“

燕落輕輕搖頭：“我追查過，但線索太少。后來張繼賀自盡，這條線便斷了。“

“張繼賀死了，崔家竟毫無反應？“燕華突然想起，張繼賀娶了崔家二房的姑娘。崔家是儒學世家，最重顏面。

“張伯禮都認了，崔家自然無話可說。“

“燕落，“燕華突然正色道，“我們該去拜訪崔老先生。“

“好。“燕落點點頭

“對了，“燕華突然正色道，“那晚來牢中之人，雖未看清面容，但他手臂上有個月牙形的印記——或許是胎記，也可能是疤痕。“當時那人得意忘形揮手時，衣袖滑落間一閃而過。

“我知道了。“燕落伸手替她攏了攏散亂的發絲，柔聲道：“華兒，你只管救人，做你想做的事。其余的，交給我。“

燕華垂眸不語。她心知肚明，自三年前起，她便再也不能隨心所欲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認罷了。

“姑娘，萬俟將軍到了。“綠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華兒......“燕落欲言又止。

“如今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女兒，“燕華輕嘆，“認與不認，已由不得我了。“

她忽然抬頭：“我們懷疑幕后是青龍。但她既跟隨蘇清漪多年，豈會不知我與萬俟悔的關系？若知道，必然也清楚我與鬼樓的牽連——否則不會在鬼樓對我下手。“

“可那晚之人，似乎并不知曉這層關系，只是一味激怒我。“她回憶著那晚和黑衣人的對話

“只有兩種可能，“燕落接過話茬，“要么他知之不詳，要么......是兩撥人馬。“

院中傳來腳步聲。萬俟悔已坐在他常坐的石凳上，綠竹正奉茶：“將軍稍候，姑娘正在更衣。“

燕落微微頷首，轉身大步走出房門，只留燕華一人在屋內整理衣衫。

院中，萬俟悔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猶豫片刻還是喚道：“翼兒......“

燕落腳步一頓，眼中寒芒乍現。他緩緩抬頭，直視這位位高權重的將軍：“將軍，華兒可以是萬俟寧，但我——只是燕落。“

萬俟悔望著那雙倔強的眼睛，恍惚間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四弟。那時的少年也是這樣執拗地盯著母親，寧死不肯把那位女子納入房內。最終母親只得將人送去莊子，卻不想釀成那般慘劇......

如今四弟已在歸途，不日便將抵京。若見到這般模樣的燕落，不知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燕落朝著萬俟悔點點頭，轉身離開院子，云若的嘴還沒撬開，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萬俟悔看著遠去的背影，萬俟悔不禁長嘆一聲，終究是四弟虧欠了他

燕華推開房門，陽光斜斜地灑在廊下。她抬眼便看見萬俟悔站在院中，目光追隨著遠去的燕落，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浮現出復雜難辨的神色。

“將軍，“燕華的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晰，“燕落只能是燕落。若有一日他愿做回萬俟翼，那只能是他自己的選擇。“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來回摩擦著，是她習慣性的捻著銀針的動作，“不為其他任何緣由。“尤其是，不會因為她。燕落已經付出太多，他有權利決定自己是誰。

“寧兒......“萬俟悔猛然回神，望向燕華的眼神里交織著小心翼翼與克制。那目光太過熾熱又太過克制，想靠近又怕驚擾，滿含期待卻又強自壓抑。燕華心頭一軟。

“我......“燕華終究是心軟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想要草編蚱蜢了。“

萬俟悔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好，阿爹這就編，這就編......“他慌亂地四下張望，可原話的院落本來就寸草不生，更別說枯草。“寧兒等著，阿爹去去就回。“話音未落，人已快步往外走，邊走邊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眼角的淚。那背影竟透著幾分少年般的雀躍。

“將軍......“燕華想說不用著急，可萬俟悔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門外。

日頭漸漸西斜。這半日里，陸家派人來探望，長公主遣人送來了精致的禮物，就連素無往來的三皇子也派人來問候。言固更是送來了兩大箱物件，排場十足地彰顯著對燕華的重視。

當萬俟悔再次出現時，懷中抱著一大把草編蚱蜢。他將這些粗糙卻精巧的小玩意兒一股腦堆在桌上，臉上帶著近乎討好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燕華的反應

燕華輕輕拈起一只，枯黃的草莖在掌心微微顫動，指尖傳來干草特有的粗糙觸感。

剎那間，那些本不屬于她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坐在萬俟悔肩頭，小手被他溫暖的大手包裹著，在風中張開雙臂。阿娘溫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叮囑他們慢些。可阿爹只是大笑著將她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她在落入那個堅實懷抱的瞬間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陽光透過她飛舞的發絲，在地上投下幸福的影子。

記憶中的陽光總是那么明媚，草地上的一家三口追逐嬉戲。母親牽著她的手，父親在后面佯裝追趕，她回頭笑著喊：“阿爹，來追我呀！阿爹......“

這些畫面如此鮮活，明明是萬俟寧的過往，卻讓燕華眼眶發熱。那些她從未體驗過的溫情，此刻竟真切得令人心痛。

“阿爹......“她眼眶泛紅，不自覺的喚出了這個在心底默念過千萬次的稱呼，那是萬俟寧的內心的呼喚

“寧兒......“萬俟悔渾身一顫，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龐滾落。他顫抖著伸出手，又在即將觸及時怯怯收回，生怕這一切只是幻聽。

“阿爹......“這一次，燕華清清楚楚地喚道。這聲呼喚里，既有萬俟寧的魂，也有燕華的心。

萬俟悔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決堤而下。多少個日夜的期盼，多少次夢中相見的場景，此刻終于成真。他的寧兒，終于愿意再喚他一聲阿爹了

“好，好，好......“萬俟悔激動得語無倫次，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燕華的手腕，“寧兒，我......我帶你回家！“他說著就要拉她往外走，生怕她下一刻就會消失。

“阿爹......“燕華輕輕喚住他。她認下了這個父親，卻并未打算就此回到萬俟府。她是萬俟寧，卻也是燕華，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萬俟悔腳步一頓，眼中的歡喜驟然凝滯，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寧兒......“他聲音微顫，怕她反悔。

“阿爹，我想住在這里。“燕華語氣平靜，“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讓綠竹給你準備房間。“

萬俟悔怔了怔，隨即釋然一笑。他在京城本就待不久，住在哪里都一樣。況且，若他離京，留她一人在萬俟府，他怎能放心？

“寧兒，以后你想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鄭重道，“但有一件事，阿爹必須做——我要補給你一個及笄禮。“

他眼中浮現追憶之色，聲音低沉而溫柔：“你阿娘一直說及笄禮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特別重要，它意味著你成年了，是個大人了，只是......她沒能親手給你戴上簪子。“他頓了頓，“我要帶你回府，告慰祖宗，讓你認祖歸宗。從此以后，你就是我萬俟悔唯一的女兒，誰若欺你，便是與我為敵！“他眼中寒光一閃，“我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護你周全。“

見燕華沉默，他語氣又軟了下來：“你若愿意，等我離京時，我們可以一起回并州。那里天高地闊，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說著，他眼中已浮現憧憬，仿佛已看見她策馬馳騁草原的模樣。

“阿爹，我現在還不能離開京城。“燕華輕聲安撫，“但有機會，我一定會去并州看看。“去看看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萬俟悔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嘆息：“寧兒，我知道你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有需要阿爹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完成“

“好。“燕華點頭，“謝謝阿爹。“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窗欞上，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朦朧而溫柔。萬俟悔仍絮絮說著往事，說的最多的，便是蘇清漪。

“你阿娘啊......“他粗糙的指尖輕輕描摹著茶杯的紋路，銀白的月光映在他眼中，泛起粼粼波光，“她總嫌我這雙手太過粗糙，可每次我練完刀回來，她都會備好溫熱的藥湯，非要看著我泡完才肯罷休。“

庭院里傳來沙沙的風聲，更顯得夜色靜謐。萬俟悔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那輪皎潔的明月：“記得你剛會跑那會兒，最愛往她的藥圃里鉆。有次你趁她不注意，把新栽的雪靈芝當成了野花，揪著就往嘴里送......“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結果你這個小淘氣，一把揪住了她最寶貝的雪靈芝，還咯咯笑著往嘴里塞。你阿娘嚇得臉都白了，一把將你摟進懷里......“

萬俟悔抬手抹了把臉：“她總說，等寧兒及笄那日，要親手為你梳妝，要教你分辨每一味藥材的性子......“

一滴清淚順著萬俟悔的臉頰滑落，“她走的那晚......“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還惦記著要給你做生辰禮......“

更漏聲聲，月影西斜。萬俟悔的回憶如同這滿室清輝，讓燕華看清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在月光里，在藥香中，在對女兒無盡的牽掛里，溫柔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