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若放在現代,這不過是樁尋常買賣——一方提供權柄庇護,一方經營生財,事后按約分利,各得其所。
可燕華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
言固此人,她雖接觸不多,卻也能看出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能將言家商行七成利潤拱手相讓,若非有致命把柄捏在三皇子手中,便是二人之間藏著更深的利益勾連。
燭火搖曳,映得案上賬冊忽明忽暗。三皇子的身份固然能為商路大開方便之門,可這代價......未免也太重了些。
“罷了。“
她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將賬冊合上。今日經歷了那么多事,早已精疲力竭。這團亂麻,況且這不是她擅長的事情,還是交給燕落去理清吧。
燕落望著燕華眉宇間掩不住的倦色,燭火將她眼下的青影映得愈發(fā)明顯。“今日累了吧,早些歇下吧。“他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嗯。“
燕華剛解開束發(fā)的絲帶,忽聽“砰“的一聲脆響——有什么東西砸在了窗欞上。
砰的一聲,好似有什么東西砸在窗欞上,兩人四目相對,皆默默的看向窗戶,有人?
兩人對視一眼,燕落抬手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悄無聲息地移至窗前。指尖剛觸到窗栓,院中值守的無常已從暗處現身,刀鋒般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
“公子。“
無常遞來的紙團里裹著一枚石子
燕落展開皺褶的宣紙,上面只寫著一個“走”字,筆跡潦草而且是用血寫的。還在疑惑之際,醫(yī)館便傳來啪啪啪的敲門聲,聲音在寂靜的夜間格外刺耳
燕華湊近時,一縷碎發(fā)垂落在紙面上。她盯著那殷紅的字跡,眉頭漸漸蹙起——這警告來得蹊蹺,是誰?
“砰!砰!砰!“
震天的拍門聲驟然撕裂夜色。兩人尚未回神,前院已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小廝的驚呼:“姑——“
“官府辦案!“
十余名衙役如黑潮般涌入,鐵鏈碰撞聲刺得人耳膜生疼。為首的捕頭高舉火把,跳動的火光將他腰間的銅牌照得森冷:“燕華涉嫌連環(huán)剖心案,即刻收押!“
不是協查,不是問訊,而是直接定罪。
燕華瞳孔驟縮。衙役們已呈合圍之勢,鐵鏈、枷鎖、繩索在火光下泛著寒光
燕落已經悄然橫跨半步,將她護在身后,“證據呢?“燕落冷冷的問道。
“到了堂上,自有證據與你分說!“捕頭厲聲喝道,鐵鏈嘩啦作響,“帶走!“
“錚——“
一道寒芒劃破夜色,燕落的劍已橫在眾人面前,劍鋒映著火光,在地上投下一道森冷的影:“誰敢動她?“
捕頭額角青筋暴起:“燕公子這是要拒捕?“
劍拔弩張之際,燕華的手輕輕按在燕落執(zhí)劍的手腕上。
“燕落。“燕華搖了搖頭,眸中閃過一絲深思。京城重地,這些衙役敢深夜拿人,必是手里有些證據,不然不會這么的肆無忌憚,與其在此僵持,不如......
“我隨你們走。“她聲音清冷,眼中毫無波瀾
燕落劍鋒未收,聲音卻比劍更冷:“若她少了一根頭發(fā)——“他指尖輕彈劍身,嗡鳴聲震得眾人心頭一顫,“我一定踏平京兆府“
綠竹捧著狐裘大氅踉蹌奔來,指尖都在發(fā)抖。她家姑娘素來畏寒,那陰冷大牢......
“姑娘......“綠竹的聲音帶著哭腔。
燕華任由她系好大氅,順手拂去她頰邊淚珠:“傻丫頭,哭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等我回來。“
青石階上凝著經年不化的濕氣,燕華踏過時,濺起細小的水珠。衙役手中的火把在幽深的甬道里投下搖晃的光影,將鐵柵欄的影子拉長成猙獰的爪牙,一寸寸爬過她素白的裙裾。
腐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燕華還是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頭,墻角一盞油燈茍延殘喘地亮著,或明或暗
“進去......”,衙役猛的一推,燕華往前踉蹌一步,堪堪穩(wěn)住身子
“咣當——“
生銹的鐵門在身后閉合,角落里堆著的霉爛稻草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混著血腥與排泄物的惡臭,熏得人眼眶發(fā)澀。
燕華靜靜立在牢房中央。月光從高處一方窄窗漏進來,將她與黑暗一分為二——上半截身子浸在冷輝里,下半截仍陷在污濁的陰影中。
陰暗的牢房角落傳來窸窣聲響,一只灰毛老鼠大搖大擺地從燕華腳邊竄過,細長的尾巴掃過她的繡鞋。它熟門熟路地在牢房里穿梭,倒顯得她這個不速之客侵占了它的領地。
燕華靜靜注視著這只老鼠。醫(yī)學院四年的學習生涯,她解剖過的小白鼠不計其數,自然不會懼怕。
她攏緊身上的狐裘大氅,緩步走向那張鋪著霉爛稻草的石榻。潮濕的稻草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手指輕觸便沾上一層黏膩。這間牢房關押過不少犯人,石壁上深淺不一的抓痕訴說著曾經的絕望。
燕華坐在石榻邊緣,脊背挺直。目光沉靜地掃過這方寸牢籠。過往種種在腦海中漸次浮現——
初時她只道是有人覬覦她的醫(yī)術,想要奪取那把能起死回生的柳葉刀。小滿死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對方突然沒了任何的動作,她幾乎要以為威脅已然遠去。
直到云柳慘死,云若莫名失蹤,線索指向柳錯卻又戛然而止,柳氏滿門被屠,血案至今未破。薊陽的無辜少女,陽州的失蹤女子,永州貨船上的無名女尸......而今京城再現剖心案。
雖然未能親自檢驗薊陽的尸體,但京城這幾具女尸的傷口她再熟悉不過——切口精準,手法嫻熟,非精通醫(yī)術者不能為。
石壁上的水珠滴落在手背,冰涼刺骨。
回京后,從青櫻的死,到今夜栽贓嫁禍,步步為營,為的就是逼她就范。那些死去的女子,不過都是驗證移植之術的試驗品。而她的價值,就是那把手術刀。
所以,對方要的從來不是她的命......
鐵柵欄突然嘩啦作響,打斷了燕華的思緒。一個身著衙役服的男子抱著一床半舊的棉被走了進來。
“燕大夫,夜里寒氣重,您先將就著用。“
燕華抬眸,借著微弱的油燈光亮打量著來人:“你是?“
“小的楊廣茂,“男子壓低聲音,“您在晉陽街頭救下小人,還允許內子在醫(yī)館做工抵賬......“
“是你呀,你怎么......?”
“劉大人死后,新任刺史清洗了舊部。“楊廣茂將棉被放在石榻上,“小的不得已只好來京投奔同鄉(xiāng),剛進京兆府當差不久,也幫不了您太多“他猶豫片刻,“燕大夫若有信要帶,小的愿效犬馬之勞。“
“多謝好意。“燕華搖頭。她很清楚身邊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怕是現在都知道了,特別是沐北歸,以他的手段,怕是早已知曉她入獄的消息。既能在京兆府來去自如,這區(qū)區(qū)牢房又豈能困得住他?
楊廣茂正要再勸,牢門處突然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頓時噤若寒蟬——來人一襲墨色錦袍,腰間懸著赤軍侯府的令牌,通身氣度令人不敢直視。
“你倒是悠閑。“沐北歸冷眼看著坐在棉被上的燕華。
楊廣茂慌忙退到墻角,低著頭快步退出牢房,臨走還不忘將那床棉被仔細鋪好。
燕華撫平被角,神色平靜:“不然呢?哭哭啼啼?“
沐北歸眸色一沉:“跟我走。“
“現在不行。“燕華抬眸,眼底閃過一絲銳光,“既然有人拋出了鉤,魚跑了多可惜?“
“死者手中那把刀,上面刻著'燕'字。“沐北歸斜倚在鐵柵欄上,黑色大氅在昏暗的牢房中更顯深沉,“是你的?“
燕華眉頭微蹙。她確實有這個習慣——自醫(yī)學院實習起,她總愛在私人物品上刻字標記。聽診器、鋼筆,都會刻上一個“燕“字。送給洛凌楓的那套工具,也特意刻了“洛“字。
但這把刀......
“自從用了阿娘的工具,我那套刀具就收起來了。“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能接觸到的人不多。“
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沐北歸身上。這京城中,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她房間的,除了眼前這位,恐怕......
“懷疑我?“沐北歸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是在想,“燕華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這世上是否還有第二個如沐小將軍這般身手了得的人,能......“
“沒有。“他答得斬釘截鐵。
燕華不禁莞爾:“這般篤定?“
“自然。“沐北歸眸光微沉。她身邊日夜都有鬼樓的暗衛(wèi)值守,還有他安排的人,若有人接近,他豈會不知?
燕華不再追問,轉身環(huán)視這陰暗的牢房。既然對方大費周章將她關進來,必然另有所圖。與其貿然行動,不如靜觀其變。
她合衣躺下,狐裘大氅裹緊全身,卻仍抵不住石榻滲出的寒意。忽然肩頭一沉,帶著松木氣息的玄色大氅覆了上來,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里面。
“謝謝!“她側身向內,聲音悶在大氅中,“告訴燕落,不用擔心我“
牢門開合的聲響過后,四周重歸寂靜。燕華睜開眼,盯著石壁上搖曳的燈影。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
牢房內僅有一方窄窗,月光如水般流淌進來,恰好照在案幾上。燕華靜坐于后,指尖輕撫案幾上擺放整齊的文房四寶——這三日來,這間牢房被布置得愈發(fā)精致,倒像是要讓她在此長住。
“燕大夫,久違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幾分戲謔。燕華抬眸,只見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立于柵欄外,碩大的斗篷和面巾遮去了整張臉。
“閣下深夜造訪,所為何事?“燕華直視那雙眼睛,聲音平靜。
黑衣人輕笑一聲:“死了那么多人,燕大夫竟還能如此從容。“
燕華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痛色。她不再言語,只是從容地鋪開宣紙,執(zhí)筆蘸墨。
牢內一時寂靜,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燕華手腕輕轉,墨跡在紙上暈開——“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戰(zhàn)猶腥。“
筆鋒凌厲如刀,殺氣躍然紙上。黑衣人瞇起眼睛,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這般氣勢磅礴的詩句,竟出自一個女子之手?字里行間透出的不僅是殺伐決斷,更有凌駕眾生的傲然。
黑衣人的目光在燕華身上逡巡,眼底閃過一絲玩味。他原以為這女子不過是個有些本事的醫(yī)者,如今看來,倒是小覷了她。
“燕大夫,這幾日住得可還習慣?“
燕華神色未變,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停下。
“果然,燕大夫還是命好,云柳可沒你這么幸運,杖板揚起,啪的一下,背上便是鮮紅一道血痕,像極了冬日里盛開的梅花,很漂亮,她想喊,可是喊不出來,她說冤枉,我當然知道她冤枉,只是......”,黑衣人突然停了下來,呵呵呵的笑起來,笑起來的聲音有點尖細,聽著讓人毛骨悚然
燕華握筆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滿腔的恨意讓她恨不得撕了他,可隔著那道鐵柵欄,她做不到,也不能做,云柳的仇她一定要報,到那天,她一定讓他血債血償,她緊緊的攥緊拳頭,遏制發(fā)抖的手
“那會,我就在邊上,遠遠的看著,一杖,兩杖,三杖......,每一杖打下去,都能濺起鮮紅的血,嘖嘖嘖,只是站的有些遠,不然血濺三杖會弄臟衣服,只是......”,黑衣人一頓,盯著燕華,良久,才又慢悠悠的繼續(xù)說道,“只是,可惜這丫頭不經打,還沒盡興,就斷了氣”
燕華死死咬住牙關,眼眶通紅,卻硬生生將淚水逼了回去。她提筆繼續(xù)寫著,一筆一劃力透紙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一遍一遍
“還有那個叫青櫻的女子,也是無能,一只箭就要了她的命,哦,不對,青櫻不應該是第二個,是第三個,醫(yī)館里那個長的很漂亮的女孩,叫云煙,我很喜歡,燕大夫不如把她送我?”
“或者,薊陽那個云峰也挺好”
燕華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她把手往袖子里面縮了縮,不能被他看見
“你到底要怎么樣?”她終究是沒有忍住,破碎的聲音嘶啞的吼出聲
黑衣人低笑一聲:“燕大夫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你想換心?”
“我就說燕大夫聰明......”,聲音不疾不徐,慢慢悠悠的
“不可能......,”燕華厲聲呵斥
“只要,有燕大夫相助,就沒什么不可能”
“現在,根本沒有這個條件”
黑衣人轉身,眼中閃爍著病態(tài)的狂熱:“那就要看燕大夫愿不愿意創(chuàng)造這個條件了。“他忽然壓低聲音,“明日,我為你備了份大禮。“哈哈哈哈......,”笑聲漸行漸遠
燕華一拳砸在案幾上。墨硯翻倒,烏黑的墨汁如鮮血般漫過她剛寫就的詩句。
瘋子!
她死死盯著柵欄外的月光。究竟是什么樣的執(zhí)念,能讓一個人視人命如草芥?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