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依然從后門出，一出門就看見燕落站在馬車旁邊等著她，她漾開一抹微笑，“走吧！

一路上，她什么都沒說，燕落也什么都沒問，她把頭靠在燕落的肩膀上，她知道不該如此，不該給燕落任何的希望，可奔波整夜的她真的累了，她閉上眼睛，沉默不語，回到醫館，“燕落，我累了......”

“綠竹，服侍姑娘休息”，燕落沉著嗓子，帶著些許的沙啞

燕華甚至沒有洗漱，直接和衣就躺了下去，只是她睡的極其不安穩，沐北歸和殷吹笛的身影不斷的在腦子里面交錯，最后慢慢的重疊，整個夢境，只能任由沐北歸溫潤的笑與殷吹笛蒼白的臉在意識深處糾纏

暮色浸透，燕華是被外面的喧嚷聲吵醒的，窗外銀鈴般的笑聲時不時的就會傳進來，她撐著額頭喚到，“綠竹......”

“姑娘......，你可算醒了”，綠竹捧著銅盆疾步而入，鬢角還沾著幾縷碎發

“外面是誰？那么熱鬧？”燕華啞著嗓子問道

“今日來了一位小姐，說是霽春來的，來找公子的”，綠竹笑著回道

燕華指尖頓在發間：“找燕落？“銅鏡里映出她微蹙的眉，燕華疑惑，燕落什么時候認識什么小姐了，她怎么不知道？

在綠竹的幫助下，燕華洗漱更衣，轉動頭部活動一下僵硬的脖子，簡單的盤起頭發，推開房門就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紅衣的漂亮女子，臉龐有些圓潤，五官卻精致小巧，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黑寶石閃爍著靈動的光芒，明媚的笑容綻放在眉梢，臉頰上的兩個深深的梨渦，說話的時候清脆的嗓音裹著銀鈴般的笑聲，不知道說些什么，把萬俟悔逗的樂呵呵的

“什么事，這么高興？”燕華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華兒，你醒了”，萬俟悔馬上關切的上前抓住燕華的手臂，來回轉動看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適

“阿爹，我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而已”，燕華對著萬俟悔笑笑，轉頭看著小姑娘，“這位姑娘是？”

“這位就是燕姐姐嗎？真好看，像仙女“，她倒是不陌生的撲過來握住燕華的手，掌心是那種帶著蜜糖般的溫熱，“我叫棠梨......，是燕落哥哥......朋友“，棠梨臉色微微泛紅，似是害羞了

燕華目光掠過棠梨發間躍動的絨花，唇角微揚：“我竟不知，燕落認識這般標致的......“話音一頓，指尖輕點鬢邊步搖，“朋友“，那雙盛著星光的杏眼彎成月牙，任誰瞧了都生不出半分疏離。

她轉眸看向綠竹，佯嗔道，“綠竹，燕落呢？朋友來了他也不知道招待一下，愈發沒規矩了”

棠梨像只護崽的雀兒擋在身前，杏眼圓睜瞪著燕華，“你不許這么說他，他不知道我要來......”，小姑娘這就護上了？燕落那個悶葫蘆配上這么一個靈動的小姑娘，倒也很好

燕華理了理散落在鬢邊的碎發，笑意里藏著三分探究，“你說你叫棠梨？霽春棠家的人？”

棠梨像受驚的兔子般快速的躲在萬俟悔的身后，眼睛已經凝聚著水汽，戒備的看著燕華“你不能把我送回去......”

霽春棠家，這個以“霽月春風”立家的醫藥世家，大瀝朝立國到現在不到百年，而棠家則是掌握著藥材命脈逾三百年，算地上是真正的世家大族了，可世人總道士農工商，即便棠家掌控著大瀝的藥匣子，終究還是難登大雅之堂

直到棠承均繼任家主，先是棠家的嫡女帶著十里紅妝嫁進了王府做側妃，長子科舉入仕，如今官至吏部五品，看似光耀了門楣，卻再也配不上‘霽月春風’這四個字了，而棠家再也不是原來的棠家了

“那你告訴我，你和棠家什么關系？我就不送你回去”，燕華望著棠梨濕漉漉的大眼，感覺自己像在哄騙小孩的大灰狼

棠梨眨巴著的大眼睛看著燕華，好似在確認燕華說的是真的假的，這讓她有一種哄小孩的罪惡感，“棠承均是我爺爺......”

燕華挑眉輕笑一聲，眼底閃過了然，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你怎么認識燕落的？”

說到燕落，棠梨的眼睛都亮了，“言固哥哥說只有燕落哥哥寫的詩最厲害......”

言固？燕華的手一頓，脊背瞬間繃緊，目光轉回棠梨時，語氣不自覺的冷了幾分，“你......喜歡燕落？”

棠梨的臉騰的紅透了，“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鞋尖不安的蹭著地面

棠梨再次抬頭時她的臉色漾開明媚的笑容，“燕落哥哥......”，繞過燕華小碎步的跑向燕落，燕落不著痕跡的側身避開，立在了三步開外

燕落的目光只落在燕華身上，漆黑的瞳孔映著她還略顯蒼白的臉，棠梨舉再半空的手僵住，手還保持著要抓住他一宿的姿勢，眼眶泛著水光，“燕落哥哥，我是棠梨呀！去年言家的宴會上，你救過我......”

“哦”，燕落漫不經心的應了聲，修長的手指已經自然的落在燕華的發頂，把她挽好的頭發揉的發亂，“好些了嗎？”

棠梨看著這一幕，喉嚨發緊，她夭折下唇，去年的那天，他也曾溫柔的替她系好斗篷，帶她遠離那些欺負他的人，但還是堅持的綻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燕落哥哥......，我給你帶了霽春的糕點，可甜可甜了......”

“謝謝，我不喜歡吃甜食”，燕落的聲音淡淡的，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瞥向她

棠梨有些不知所措，笑的有些勉強，“燕落哥哥，那我先走了，明日.......，明日再來找你”，說完，她轉身離開，棠梨沒有回頭，邁著遲疑的腳步，她是希望燕落挽留她的吧！只是終究失望了，燕落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明日，別來了”，燕落冷冷的說道，眉眼之間覆著薄冰，下頜繃得近乎殘忍，她已經很少在他身上看到這樣的神情，疏離，冷漠

棠梨的來或者走，都沒有在醫館過多的留下什么，夜色深沉，燕華蕩著秋千望著天上的星星，燕落立在她的身后，輕輕推動秋千

萬俟悔被萬俟府的人喊走后，院子瞬間安靜下來，風掠過鬢角，吹散她原本就有些松散的發髻，燕華仰頭望著滿天星斗，楊爺爺的院子里也有一個秋千，搭在葡萄架下，一到夏天滿院子都是葡萄的香氣，她就坐在哪里，晃啊晃啊！楊爺爺就在后面推著他，推的高高的

那個時候沒有沐北歸，也沒有殷吹笛，只有她磕磕絆絆背著那些晦澀不懂的古詩詞，還有爺爺講的每一個故事

秋千蕩的高高的，觸手就能摘到葡萄，她咯咯咯的笑著，好似所有的煩惱都在秋千落下的那一刻留在了空中

“爺爺，我好想你......”，秋千再次落在最高點，她的聲音極輕，閉上眼睛哼起了她每次想楊爺爺的時候的曲子，“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你知道不知道......”，然后任由淚水滑落，也任由風把她的眼淚風干

“華兒，我們走吧！去漠北，亦或......去江南”，燕落說的也極輕，掌心微微用力，秋千又高了幾分，將兩人的話都裹進了濃稠的夜色里

“姑娘，今日有人來傳話，說你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請您到別院驗收”，綠竹端著茶盞靠近

燕華一愣，她要的東西？想起來了，欒王的手術，最近事情那么多，她都要忘記了，“我知道了......”

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突然想到一鳴和尚說的那句話，既來之則安之，做點事情吧！

破曉時分，燕華立于窗前，云層如同被揉皺的棉絮，沉甸甸的壓在天際線上，遠處的山巒隱沒在墨色的霧氣中，窗欞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泛著冷幽的光，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

烏云中隱約透出詭異的暗紫色，好像醞釀已久的暴雨，即將傾盆而下

“姑娘......，你又一夜沒睡......”，綠竹心疼的看著燕華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整潔的床鋪

“沒事，就是白天睡多了”，伸個懶腰，活動一下有些僵掉的筋骨

燕華被人領著踏入別院正廳的霎那，三十六棵拳頭大的月明珠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桌面上，冷冽的光暈如同浸在寒潭里的碎冰，指尖撫過冰涼的珠體，她輕笑出聲，權力真的是個好東西，能將時間珍寶都籠絡于身

她轉身看著坐于上坐的蘭妃娘娘，點頭以示行禮，“娘娘，東西既然準備好了，今天我會給欒王做個體檢，如果沒什么問題就明日手術”，早日手術也早日結束

“一切但憑燕大夫做主”，蘭妃娘娘的聲音溫溫柔柔的，面上雖沒有變化，但捏緊茶盞的手指還是泄露了她的緊張

“今日，我可能需要住在這里......”，她需要安排病人的術前事宜

“當然，當然......”，蘭妃轉身對著綰柔，“綰柔，去把聽雨軒收拾出來給燕大夫住”

“是，娘娘”綰柔躬身領命

暮色漫過朱紅院墻時，周岐幫欒王檢查了身體，欒王的身體很好，并交代了手術前的一些注意事項，特別是禁食禁水，其實知道了那個孩子是欒王后，她有些壓力，但目前他對她來說，只是個病人

燭火在青銅的燈臺上明明滅滅，燕華將最后一柄手術刀收入錦盒，忽然抬頭問道“周岐，你說過想和我學醫術”

話音剛落，周岐已“撲通”跪在地上，發出一聲悶痛，他仰起的臉上是滾燙的期許，“師父在上，守弟子一拜”，生怕燕華反悔了一樣，“今日倉促，明日......，”突然想起來明日要做欒王的手術，“改日，改日弟子定備下三牲六禮，行拜師儀程”

燕華微微側身避開了周岐的跪拜，素手拖著輕輕將他扶起，“周岐，醫道如浩渺星河，各有奇輝，我擅長外科急癥，而你精于脈象針灸，很多江湖游醫則深諳民間疾苦，一把草藥，幾味土方，便能解百姓疑難，而南疆巫醫借蠱蟲與自然之力，也能化腐朽為神奇”

燕華笑意溫柔，目光落在周岐的身上，“所以，醫，不存在高低之分，只是方向不同，在你的領域，我又何嘗不適該執弟子禮的哪一個？”

周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他出身醫藥世家，他的祖父就是太醫院令使，他的父親也是，所以他們要求他也要是，他們認為那是醫者的頂峰，他進了太醫院，然后就要做醫正，做了醫正就要做太醫令，總知都是要第一，他看向燕華的目光不免多了更多的探究，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

“燕大夫，你......為什么學醫？”周岐突然問道，所謂百工之人，君子不齒，而這醫就是百工之一，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燕大夫還是姑娘家

燕華一怔，為什么要學醫？當年只是希望楊爺爺不那么痛苦，后來做了醫生，就變成習慣了，習慣了急診室里的人情冷暖，生老病死，那一個個被她搶救回來的病人，成了她做醫生的動力

她抬起頭望著周岐，看他晦澀不明的臉色，大概能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周岐，在我的家鄉，醫生是一個讓人尊敬的職業，他們要先經過十二年的教育，才有資格進入專業的醫學院校學習，然后又是八年的專業的學習和實踐，還要在指定的醫院培訓三年，一步一步從主治到副主任，再到主任，有的人可能終其一生都只止步于主治，但他們也會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發光發熱”

周岐猛地抬頭，瞳孔里跳動著陌生的光芒，好似裝下了漫天星辰般的明亮，醫者真的可以有那么一天嗎？是疑惑，也是期許

“我的老師是一個很有名的急診科醫生，他在急診科干了四十多年，從閻王殿拉回來的人不計其數，他和我說，人這一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而醫者都做到了，而我們只要做好當下的事情，總有一天醫者也會受世人尊敬”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周岐猛然站起身后退半步，激動萬分，好似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顫抖著撫平衣擺褶皺，鄭重的整了整束發的玉冠，廣袖如蝶翼展開，對著燕華行稽首大禮，“燕大夫，請受周岐一拜”，甚至聲音帶著微微的哭腔，又飽含著新生般的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