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楚脊背繃得像張硬弓，鞭子舉過頭頂，晨起到現在他已經跪了兩個時辰，額前的汗水滑進衣領，卻不敢抬手擦拭

燕華放下手中的茶盞，緩步走到他的跟前，拖著他的手肘把他扶起來，“起來......”

“公子受傷，是卑職護衛不力”，他垂著頭，不敢看她眼底的情緒，“請姑娘責罰”

“你只是聽命行事，錯的不是你”，燕華抬手拿走他手上的皮鞭，“服從命令是你的天職”

京楚猛然抬頭，撞上她眼中的柔光，他攥緊藥瓶，眼中滿是對燕華的敬重，他原來不過是一個乞兒，吃不飽穿不暖，每日混跡在街頭破廟，是姑娘救下了他，和他們，為他們提供衣食，教他們識字，請先生教他們本領，也教會他們自尊自愛，他們在哪里被尊重，被珍惜，是那種被當作家人的珍惜

燕華從袖中摸出金瘡藥，遞到他的掌心，“但，以后，你要寸步不離的守著燕落，這是我的命令”

“是，姑娘”

京楚的離去并未驚動燕華的心思，她手指叩擊桌面，目光掠過窗欞，落在不遠處蜿蜒而上的瀝水河上，河面上浮著幾片枯葉，被漩渦卷的團團轉，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雖然燕落的毒已解，可言固交出解藥太輕意了，反而在她心底懸了把刀

籌謀這么久，怎么會因為她一次小小的威脅就崩塌，她從不認為她是足以撬動杠桿的人，那晚言固望著她的眼神絕對不是被迫，反倒像是審時和嘲弄

更蹊蹺的是自從解藥到手，言固便像失蹤了一樣，并未來催促她去看望那位女子，他所求的不就是此嗎？

還有燕落服藥后滿頭銀發，洛凌楓雖說是精血受損，可從醫療的角度這樣的事情并無依據，而且昨日為他換藥，他的發絲根部泛著詭異的青，她不敢掉以輕心

也不知道后面還有什么事情等著她，從云柳的死，到云若失蹤，他們順藤摸瓜找到柳錯，可柳錯一家被滅門，張繼賀暴斃，所有的線索雜亂無章又若有似無，可突然指尖就串成了指向言固的箭頭，他有動機，有能力，可......，她就是覺得不對，這一路下來好似一直有人引導著她找到言固

有鬼樓，她接手的太順利了，蘇清漪失蹤了十多年，朱雀，不忍，諸葛亦......，就那么心甘情愿的把鬼樓雙手奉上送給她一個陌生人，還是說她接手鬼樓也是朱雀的陰謀的一部分，他到底圖什么？

有位刑偵大師曾經說過，有些事情太順利了反而顯得刻意了，之前慌亂，如今沉下心思細想，寒意不禁從腳底蔓延

還有他們為何送來了云若的珠花？裴南木為何又會死在張家？他們設計她與言固，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把她送進言府給那個女子治?。窟€有殷吹笛......，這樁樁件件的事，每個人，都是老謀深算的老狐貍

以往哪些穿越劇中，女主總是能混的風生水起，可誰又能知道，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人能在這吃人的世道中活下來已屬不易，更別談其他，她會的都只是一些理論罷了

燕落能把她教的哪些理論結合實際，是因為他本來就是這個世道的人，他懂得規則，也知道如何運用，也或者他很有天賦，還有南陌他們......，雖然按照她的想法訓練，可在殷吹笛他們這樣從小習武的人面前，還是弱了些

想到這里，燕華不僅泄氣的垂下肩膀，可片刻便又蹦了起來，她不能退縮不是嗎？放棄了可能就是要她的命，孫子兵法有云，一動不如一靜，既然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又身在其中，那就等，靜候時機

燕華突然哧笑一聲，從未想過這輩子還能有這種活法，她不禁抬頭順著瀝水河望了出去，卻恰好看見殷吹笛美女入懷，那是......，聽雪樓，名字取得雅致含蓄，可卻脫不了還是一個風月場所

殷吹笛會去這種地方倒也不稀奇，畢竟赤軍侯的名聲......，早有耳聞，燕華努力的壓下心中的異樣，冷冷望去，臉上掛著嘲諷的笑意

長安抬頭正好對上燕華冷冽的眼神，便慌張的轉向自己家公子，“公子......”，他晃了一下頭示意殷吹笛看對面，低聲的說道，“是姑娘”

殷吹笛猛然轉頭，正好對上燕華那抹嘲諷的笑意和緩緩閉上的窗門，他的眼中不免閃過懊惱，他快速起身順勢便也把麗娘子甩脫在地，狠厲的說道，“你最好說的是真的，不然......”

麗娘子順勢坐在地上，卻仍笑得嫵媚，“那是自然，奴家怎么敢欺瞞王爺......”

“今日......”，殷吹笛的聲音入冰雪凝霜，冷的能把人凍死

話音未落，麗娘子已經捏著帕子湊近殷吹笛，俏聲的說道，“今日的王爺只是來聽雪樓尋歡作樂”

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讓他緊皺眉頭退后兩步，不似燕華身上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氣，清香宜人

麗娘子順著他的目光別有深意的望向那扇窗戶，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可語氣好似帶著些許醋意，“那女子是王爺心儀之人？”

麗娘子見她不語，越發來了興致，水秀掩唇輕笑，“那位姑娘......，怕是對王爺也是有意”，引來殷吹笛的詫異的目光，麗娘子故意拖長了尾音，“她......，好似吃醋了呢？”

“滾......”，殷吹笛冷冷的說，余光瞥向那扇已經關上的窗，長嘆一聲，她......，當真對他有意

麗娘子卻咯咯的笑著福了福身，轉身離開，臨出門前卻又忍不住補了一句，“王爺......，女孩子總是要哄得.......”

殷吹笛立在窗口望著街角，目光追著那抹素白的殘影，直到它消失在巷口的陰影里，若是真的有意，為何連半分悅色都不肯給他，若無意，為何偏又要在我我心尖上，踩出深淺不一的印子

“公子，城西那邊傳來消息，三皇子出城了”，長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殷吹笛摸出腰間的一塊月形腰牌，寒鐵觸手生涼，最后望了眼燕華的離去的方向，終于是做下了這個決定

燕華回到醫館，依舊是先拐向燕落的房間，推門時放輕了動作，卻還是驚醒了斜倚在床頭的人，銀色的長發散落在胸前，他望過來時，眼底泛著暖光

“回來了？”燕落觸到她冰涼的手，習慣性的把她小小的手捂在溫熱的掌心

她“嗯”了聲，卻在幫他檢查傷口時有些出神，白發下面那抹青色好似更深了一些

燕落怎么會不知她所想，“洛大夫不是說毒已經解了嘛？”他笑著拍了拍她的發頂，安慰著她

“燕落......，我們”，她望著他鬢角的白發，喉間好似哽住，哪些為說出口的疑慮，終究是他的溫柔的注視下，化作一聲嘆息

燕落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你說過，我們是家人，家人之間當是互相扶持的”

燕華抬頭，撞上他眼底的星河，淡淡的，卻也是從內心的喊了一聲“哥.......”

燕落手上的動作一頓，便也釋然的笑出聲，“你是我妹妹，以后無論發生什么，都有我在，你只要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他的聲音輕輕的，暖暖的，心中的苦澀一點點被攥緊，最后塞進了心底最深處，以后他們......，是家人

“好”，她輕聲的說

燕落笑著搖搖頭，卻在瞥見她腕間的繃帶，“還有......”，他姆指碾過繃帶的邊緣，“無論如何，別讓自己受傷，為了我也不行”

醫館的那扇木門合攏，將夜色與喧鬧一并擋在外面，燕華卸去披風，燕落坐在桌前，銀色的長發用一根布條隨意束起，燭光將他的影子頭在墻上，與她的影子交疊成溫暖的團

“今日怎么有心下廚？”燕落望著桌上的菜盞，酸梅排骨的香氣混著酒香撲面而來。他一直都知道，她的那雙手除了治病救人，做出來的飯菜也是格外的好

“想換個活法?！毖嗳A將最后一道菜擺上桌，緩緩坐下和燕落相對而坐，斟上一杯清酒，“這是桂花釀，據說是落華樓最好的酒”，她斟滿一杯，琥珀色的液體再盞中晃出漣漪

辛辣的酒液滑進喉嚨，引得她陣陣咳嗽，

燕落笑著拍著她的后背，指尖觸到她的肩胛骨，這些日子她瘦的厲害，連衣服都有些不合身了，語氣中便帶上幾分心疼，“不會喝，就不喝”

她抬眸看著燕落，露出一抹笑意，“哥......，酒可解千愁”，說著再斟上一杯，一飲而盡，這次辛辣的感覺要好上許多，桂花的甜與酒的辛辣再舌尖炸開，竟是比啤酒多了份綿長的苦

她還記得高中的時候，同學們孤立她，不愿和她一起，高考結束后，所有人都成團慶祝，只有她一個人默默的買了兩瓶酒獨自在宿舍里喝，酒的味道并不好，她不喜歡，可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和曾經的自己告別

后來她如愿以償的考上了醫科大，更是拼了命的學習，終于成了一名合格的醫生，也終究是活成一個人，再后來來了這亂世，她終于有了家人，可他們總是想要奪走這一切

今日，她突然想喝了，不知道是不是內心深處也是想和自己告個別，她知道，往后，她再也不會是一個單純的醫者，哪怕經歷過那么多事，哪怕殺了是蔡則與，也是她心中一時的怒，從未像此刻般，是一種裹著無奈的恨

“哥......，以前我為了練習縫針，剝了何止上萬只雞蛋殼，果皮能削成三丈長的細條不斷......，對了，我還會繡花，就為了讓自己的手能穩穩的拿住那把刀，手上起了老繭也沒放棄，你看......”，說著她便把手伸到燕落跟前，可她忘了這具身體是萬俟寧的，不是她的，手上哪里還有老繭的影子

杯酒下肚，燕華有些醉了，斷斷續續的和燕落說著哪些往事，哪些好的，不好的往事，說著楊爺爺，也說著她的恩師......，直到夜深，她在燕落的懷中沉沉睡去

燕落聽著哪些聽不懂的詞，望著她說起哪些時眼中灼灼的光，他拖住她的膝彎，將她輕輕置于床上，聽見她無意識的呢喃，眼下一片了然，“華兒，我知道，你不是她”

矗立良久，他緩緩起身離開，終究是為她留下一盞燈

待到燕落的腳步聲消失在廊下，窗壺輕輕的掀開一角，殷吹笛貼著青瓦福身而下，望著睡得深沉的燕華，心中默默的想，“你......，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