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香爐是我爹偶然所得,一直放在院子里”,殷吹笛的聲音幽幽的從身后傳來,他指尖撫過爐身的紋路,停在那只振翅的大雁上,“我娘最愛這只大雁,說它是忠貞之鳥,后來......,”,后來家被抄了以后,也有人想把這個香爐弄走,只是每次只要一動就電閃雷鳴,他們視之為不詳,便也歇了心思
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像墜落深潭的落葉,終究是沒有說下去
“楊柳千條送馬蹄,北來征雁舊南飛。客中誰與換春衣......”,燕華望著它的身后垂下的柳條,不自覺的念叨,納蘭性德的筆觸總像把溫柔的刀,輕輕劃開人心底藏著的思念
“什么?”殷吹笛轉頭看她,眼底還凝著未褪的怔愣
“春日里柳枝拂面,征雁北歸,可遠行人的春衣,卻無人更換。”燕華指尖摩挲著底座上滄瀾二字,想著他的名字“沐北歸”時,“你的名字……是否也因這‘北歸’二字?”
殷吹笛瞳孔猛然收縮,像是被人觸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我爹年輕的時候常年鎮守薊陽,我娘總是終日抑郁,常常望著南方發呆,日日期盼著我爹能早日歸家,她總說大雅北歸,我爹就能回家了,后來我爹終于回家了”
他忽然停住,臉微微偏向一邊,再開口時已經恢復了平日了冷硬,“可他們卻開始沒完沒了的吵架,我爹說,女子總是要讓著些,我爹最后一次離家,我娘給我爹準備了四季的衣裳,送出去三十里,依依不舍,我爹讓我們在家等他回來”,可等來的卻是噩耗,殷吹笛的聲音低沉又幽怨,好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燕華望著他緊繃的脊背,喪親之痛她懂得,她刻意的放松語調指了指其中一個神獸說道,“你知道這個叫什么嗎?”
殷吹笛回頭時,目光在她指尖停留片刻,喉結又輕輕滾動了一下,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聽:“是甪端,能日行一萬八千里,通四方語言,護家國平安……”
可它終究沒護住,我想護著的人
燕華感受著他指尖的顫抖,忽然轉身將他輕輕抱住,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安慰,“沐北歸,你爹娘總是希望你能好的”
殷吹笛把她緊緊抱在懷里,緊的讓燕華有些喘不上氣,“華兒,我不想再等了,我想護著你,從柳芽新發,到雪落滿頭,我......”
“我......”,燕華的拒絕此刻好似再也說不出口,心中有些東西,已經悄然生根
長安適時的出現,打破了兩人之間曖昧的氣氛,殷吹笛交代兩句,便匆匆離去,獨留燕華立在原地
燕華不緊不慢的走在院子里,這蒼瀾院處處透著和王侯士家不一樣的地方,每一篇瓦當,每一?;覊m,都藏著無任訴說的冷清,像是被時光遺忘的湖泊,封存著一位母親的溫柔,也隱藏著少年未曾說出口的思念
正房和東西廂房皆緊閉門窗,燕華推開房門,繞過屏風,便是一間簡樸又不失雅致的房間,博古架上擺著半舊的青瓷瓶,瓶中插著的干花早已褪色,卻仍保持著盛放的姿態,榻上鋪著月白色的錦被,四角床帳掛著的流蘇有些陳舊
宋朝青抱著被褥進來時,正好看見她望著床榻出神,便低聲說道,“這院子自王妃去后,便再沒人住過”,他微微一頓,接著說道,“燕姑娘瞧瞧,還有什么不喜歡的,老奴幫您置換”
“您安排就好”,她畢竟是暫住,縱有萬千不習慣,也不該逾矩。
宋朝青還想說些什么,長安便在門外輕喚,“姑娘,燕公子來了......”
燕落?燕華心頭一跳,朝宋叔匆匆行禮后便朝外走去,推開殷吹笛的書房的門,便看到燕落和殷吹笛互相僵持的樣子,燕落的憤怒和殷吹笛的神色自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哥......”,自上次之后,燕華就一直稱呼燕落為哥,再也沒有喊過他的名字
燕落猛地回頭沖到她面前。他的手微微發抖,卻強作鎮定地替她理亂發,上下打量幾圈才敢開口:“沒事就好……走,跟我回家?!闭f著便要拉她往外走。
“燕落......,”殷吹笛的聲音陡然冷下來,“你護不住她”,這句話像把刀,狠狠扎進燕落心口,也引起了他心中最深的無力,他的手頓在半空,喉間泛起苦澀......,他當然知道,現在的他護不住她
“將來你或許可以”,殷吹笛緩步上前,“但現在不行......”,殷吹笛毫不示弱,緩步上前把燕華拉到身后
“哥”,燕華輕輕環住他有些顫抖的肩膀,“這樣......,對你我都好”,她已經把燕落拖進了鬼樓這個泥潭,更不能在這個時候成為他的累贅
“華兒......”,燕落還想說些什么,卻被燕華打斷,她知道這樣對于燕落來說有多殘忍的,他一直視她為責任,一路護著她,今天卻突然有人告訴他,他護不住,燕落的失落她可以感受,更殘忍的是燕落心里比她更清楚
“哥......,你聽我說”,燕華仰起頭望進他的眼底,那深處的掙扎,是燕華不忍看到的,“我們原以為他們要的只是我手上的這把刀,可能對方有一個很重要的人要醫治心疾,所以我們順著找到了柳錯,張繼賀,最后得到了鬼樓,然后你中毒,我們又找到了言固,我以為,我以為我們已經找到了背后之人,可......,”
她攥緊他的袖口,“后來我想明白了,他們要的是我,有可能是我的命,亦或者是我這個人”
燕華的手微微顫抖,指尖下意識的來回摩擦,繼續說道,“今日他們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用萬俟鴻的命做局,萬俟鴻可是朝廷命官,他死了,朝廷必定會追究,可他們依然還是做了,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對方權勢滔天,萬俟鴻的死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大事,要么......,”她停了下來,目光掃過在場的人,“要么,就是個瘋子”
燕落張了張嘴,卻依舊被燕華打斷,“而且這段時間我一直想,我的命怎么那么金貴?”她撲哧一聲突然笑了,可笑得比哭還難看,“后來有了朱雀的事情,我突然明白了,我是籌碼,對鬼樓,對醫館”,她抬頭望著燕落,聲音緩緩的輕了下去,“還有對你......”
燕華垂眸,掩去眼底浮動的水光,“還有我阿爹......”,蘇清漪的鬼樓要赤朱玉才能調動,就算朱雀也只是能調動朱雀堂的人,只是這十多年下來,朱雀堂已經成為鬼樓最頂峰的一部分勢力,所以朱雀需要她,只要控制她,就等于控制了整個鬼樓
而萬俟悔可是并州的主帥,手握十萬兵馬,如果拿她做籌碼,萬俟悔必定會聽他們的調令,鬼樓加上萬俟悔,這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想到這里,燕華才覺得對方所圖一定不小
“所以,我必須要保證,我不能成為牽制你們的籌碼”,燕華的語調平穩,但眼底閃過的狠厲,和攥緊的拳頭卻又如同被激怒的小獸
“好,三個月......”,這三個字燕落咬的格外的重,尾音帶著狠勁,“給我三個月,我一定會找出幕后之人”
燕落攥緊拳頭,手背傷青筋暴起,說話間他還是不自覺的挺直脊背,好似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燕華,他會用自己的刀鋒為她劈開一條生路,成為他最堅實的后盾,也成為她的退路
“公子,長予回來了......”,長安稟告道
殷吹笛回頭冷聲說道,“讓他進來”
玄色勁裝的長予進門,燕華一愣,是他?那個她在軍營救回來的人
長予彎腰拱手,“見過公子”
轉身又向著燕華單膝下跪,“多謝姑娘當日救命之恩......”
燕華微微側身,“醫者職責,不敢承救命之恩”
殷吹笛淡淡的說道,“說吧!”
長予挺直脊背,從懷中掏出卷的極細的羊皮紙,上面用朱砂表著密密麻麻的據點,“萬俟府有三條密道,一條是直通定伯侯府,一條通往凌光寺,還有一條還未完全打通,但......,”長予瞥向燕華,微微猶豫,“還有一條是通往醫館的”
燕華垂眸撥弄著袖口的刺繡,聽到密道挖到醫館的時候,抬頭望向了燕落,難道他們準備設局不成,想要強擄?
“還有......”,長予目光突然瞥向了燕華,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殷吹笛指尖敲了敲桌案,目光落在燕華的身上,“她不是外人?!?/p>
長予心底驟驚,面上卻依舊毫無表情,“薊陽新制的軍械,出現在南陵黑市,出貨渠道當年老王爺的那批糧草如出一轍”
燕華低垂的眼眸閃過詫異,煦王?聽聞當年煦王是因為通敵賣國被定的罪,但她也沒過多的做過了解,竟是和糧草有關?她微微揚起眼尾,余光瞥了一眼殷吹笛,他臉色陰沉,冷冽凝霜的眼神是她不曾多見的
殷吹笛敲擊桌面的動作一滯,隨即便又恢復如常,只是頻率比剛才要快上幾分,“蘇家?”
“是”,長予垂手而立,“另外,朱雀進京了,但卻查不到他的落腳點”
“所以......,他們的動作提前了?”殷吹笛叩擊著桌面,似在喃喃自語,又似在詢問,有什么樣的事情能讓他們冒進的提前計劃?
“皇上那邊有什么事情嗎?”殷吹笛淡淡的問著,目光卻望向燕華,整個事情只有一個變數,就是她治好了欒王,所以......
“暫時沒有......”,長予話音頓住,“不過,蕭策被派去了別院”
燕華緩緩起身,“我.......”,她想離開,這件事算是殷吹笛的家事,他們留下似乎不太何時
殷吹笛停下手中的動作,望向燕華,眼底掙扎著的懇求,燕華又緩緩的重新落座
殷吹笛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把玄狐調回來”
長予與長安同時抬頭,瞳孔驟縮。玄狐——殘月暗樁最神秘的“影子首領”,一旦現身,意味著一切都要開始正面交鋒。兩人對視一眼,但還是依然恭敬的答道,“是”,便雙雙推了下去
長安長予退下后,書房的空氣一時間有些凝滯,燕華轉動桌上的茶盞,想著朱雀來京的是不是和這次萬俟鴻的死有關系?
殷吹笛忽然開口,喊著燕落的名字,可目光卻落在燕華的身上,“你能找到朱雀嗎?”
“交給我”,燕落目光也落在燕華身上,燕華抬頭撞上他眼底的堅定,他朝著她輕輕點頭,“我先回醫館,讓綠竹過來照顧你”
殷吹笛繞過書桌停在燕落身側,他抬手遞出一枚月形玉牌,羊脂玉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殘月西市的據點歸你調遣”
燕華眼睛瞇起,望向殷吹笛的目光滿是探究,兩個男人的目光再空中交會,像兩柄即將出鞘的刀,卻又再觸及燕華擔憂的神色時,同時軟了下來
燕落的手指剛觸及玉牌,卻被殷吹笛緊緊扣住,兩人對視,前者眼底蘊含風雪的冷冽,后者卻也凝著凝重的溫吞,殷吹笛緩緩放手,玉牌在兩人掌心傳遞的瞬間,便是兩個男人無聲的盟約,她的安危,高于一切,而他們,愿做她身前的盾,身后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