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府暖閣內檀香燃盡,言固坐在木椅上,指尖轉動的鎏金匕首閃著冷光,言老夫人扶著扶手的手驟然收緊
“你到底想做什么?”言老夫人刻意壓低的聲音,染著幾分怒意,“采石場的事情鬧到御前,你當圣上還會姑息?”
言固歪著頭,目光掃過老夫人滿頭的銀絲,自記事起那銀發便如覆雪的寒梅,下人們都說是因他所致,只是他的記憶中,她從未給予過他一絲溫暖,父親妾室納了一房又一房,她也毫不在意,好似這時間并沒有她在意的事情
他也曾因為犯錯害怕尋求她的安慰,可她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整日跪在佛堂,寧愿與佛像相伴,也未曾回頭看過他一眼
直到后來他終于知道真相,原來他是野種,他不是言家的孩子,為了在言家立足,他不得不下狠手,那也是她第一次走出佛堂護住了他,也是他終于知道自己的身世,從那以后她就給他取了一個表字,知源,哈哈哈哈,知源,知道自己的根源,當然也要知道自己的位置
但是憑什么?既然他是那個資格,為什么不能爭一爭?他既然能拿到言家,這天下,也不是不可以,不知何時起他的眼神空茫卻又透著執拗,他恨恨的把手中的匕首刺進桌面,桌面應聲而裂,燭火掠過他的側臉,只見他嘴角扯著僵硬的弧度,眼底是近乎癲狂的很意
“姑息?”他突然哈哈哈大笑,好似從寒潭里翻涌出的腐藻
“知源......”,言老夫人最終還是緩下了情緒,有著一絲苦口婆心的意味
“老夫人還是不要說什么大道理了”,言固嘲弄的開口,“你說膩了,我也聽膩了”
“你......”,言老夫人望著言固的神情,手臂青筋暴起,半是無奈,半是氣惱
言固站起身,轉身時衣袖掃過茶盞,青瓷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卻走的頭也不回,突然他的腳步停在門檻處,淡淡的開口,猶如地獄幽靈,“還有,別再叫我知源......”
暖閣內傳來掀翻桌案的聲音,碗碟落地的脆響中夾著言老夫人破碎的聲音,“作孽......”
直至走進書房,言固臉上的陰郁依然沒有散去,他瘋狂的掃落書房內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泄所有的怒氣,不甘,或許還有自卑,他望著鏡中扭曲的臉,突然抓起身邊的賬本狠狠砸了過去,破碎的鏡面映著他那幾乎沖破眼眶的戾氣
不知道多久,窗欞透進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言固忽然抬手理了理凌亂的衣袖,眉頭舒展,唇角揚起恰到號出的弧度,方才的陰鷙暴戾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平日里慣有的溫煦爽朗
拉開房門,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烏木哨子,清越的哨音劃破夜空,一道黑影自屋脊躍下,落地無聲,言固將一封用火漆封緘的信封遞出,“送到定伯侯手上”
黑衣人單膝接過密折的瞬間,他已轉身走向游廊,月白長衫在夜風里揚起,腰間玉佩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宛如某個天真未鑿的少年踏月歸來,全然不見方才書房里那個砸碎自己倒影的瘋狂身影。
凌光寺的檐下擠滿了人影,母親抱著斷腿的兒子蹲在角落,干枯的手指一遍遍的撫過孩子滲血的褲管,粗布襦裙的婦人抓著丈夫染血的衣襟,還有在人群中尋找親人的哭聲,喊聲,嘆聲交疊在一起
老錢帶著西城營的老兵們立在廊下,鐵灰色的布衣上還沾著紅土。他喉結上下滾動,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痛惜:“燕大夫......“
燕華甚至不敢看向他們,“對不起,我沒有救下他們......”
“您已救了咱們的命。“老錢身后的孫瘸子用拐杖重重頓地,檀木杖頭磕在石板上發出悶響,“若不是小秋那孩子......“
他們的目光齊齊的望向角落里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小秋的褲管上沾著泥草,昨夜他鬧肚子蹲在茅廁,聽見悶響的爆炸聲,又偷聽到巡夜兵丁說“用土石填了省事“,才連滾帶爬摸下山。跑到醫館看見云煙時,他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嘴里只重復著“活埋......他們要活埋......“
孫瘸子恨恨的用拐杖狠狠砸向廊柱,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咱們在北境殺過敵打過仗,沒死在胡人的刀下,倒是被埋進石頭縫——不值啊!“他的吼聲撞在殿宇間,驚起梁間棲息的灰雀,撲棱棱的振翅聲里,不知是誰低低地啜泣起來,很快化作滿寺壓抑的嗚咽。
一位婦人突然撲通跪倒在地,仰起臉聲音劃破蒼穹質問道:“蒼天啊,我兒才三歲......,讓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活?”
老錢肩膀微微顫抖,眨巴著眼睛,把水光壓下去,“老孫還說賺了錢想回老家安度晚年,柱子才剛娶了媳婦,還有小風,比小秋還小一歲,歲首的時候還吵著看花燈......”,說著他不禁微微別過臉,不讓人看見眼中的脆弱和悲痛
“他們需要一個說法”,燕華的聲音陡然拔高,“也需要一個公道”
老錢的手重重砸向斷柱,“燕大夫說得對!不能讓兄弟們死得不明不白!“
“對!不能不明不白!“,群情激憤下,聲音激蕩在整個凌光寺,所有人的似乎都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燕華上前兩步,挺直脊背,聲音穿透凌光寺壓抑的啜泣,“各位叔叔伯伯,嬸嬸大姐們,我是燕華”,話音未落,她已深深彎下腰,額間碎發垂落,在塵土中投下顫抖的影,“對不起,我沒能把他們都帶出來。”
人群中突然爆發出騷動。“是燕大夫!“角落里傳來嘶啞的驚呼,“歲首那場大雪,要不是她.....“此起彼伏的應和聲里,能站起來的都站了起來,不能站起來的也紛紛坐起身,傷勢嚴重的也都側過頭望著站在中央的女子
她提高聲音,“我剛行醫的時候接診過一個病人,他和你們一樣,勞作的時候從高處墜落,人送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我用了整整七天終于把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可他卻再也沒有醒過來,他的老父親見到我只問了一句,他還活著嗎?我答活著,他笑著和我說,活著就好,活著就有盼頭......”
“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活著才能為哪些枉死的人討回公道,活著才能看著兇手伏法”
“他們不能枉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他們需要公道,需要官府給他們一個說法”
“對,我們去官府,討要一個說法......”,人群中的應和聲此起彼伏,“我們要討個說法,討個說法,討個說法......”
鉛云層層壓下,凌光寺的飛檐被剪成墨影,風輕輕穿過發出細碎的嗚咽,卻蓋不住激昂的聲浪,只是他們沒有察覺,山雨欲來中,早已彌漫著殺機。
山巔怪石嶙峋處,墨色斗篷裹著的身影如同從巖縫里生出的鬼魅,凝視著寺內攢動的人,黑色斗篷下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動,“言固無能.......,想辦法,讓他們消失”
他轉身時兜帽下只露出一雙陰郁的眼睛,斗篷的下擺掃過崖邊的野草,哪些晃動的草葉,在翻涌的烏云下,宛如千萬只僵冷的手指,無聲的指向凌光寺,待他身影隱入霧靄,一塊帶血的石塊緩緩滑向深不見底的山澗
雨終于還是落了下來,與采石場下百余冤魂的悲鳴應和。凌光寺的銅鐘鳴響,三十六名沙彌的誦經聲漫過殘垣,檀香混著雨氣凝成白霧,在燕華膝前的蒲團上洇出濕痕。
燕華跪在蒲團上,仰著頭望著香爐里裊裊升起的煙霧,思緒不知道飄向何處,住持緩緩走近,站在了她的身后
老和尚雙手合十躬身,念珠在指縫間轉出細微的輕響。伽藍香從他袈裟褶皺里散出,與大殿香氣絞成一縷:“枯木歸山自有期,施主何必困于浮魂執念?“
“冤屈未雪,如何能安心往生?”燕華淡淡的問著,似嘲弄,“他們是誰家的兒子,又是誰家的丈夫,活著人才是痛苦的,他們需要公道”
“方才貧僧在藏經閣,見一飛蛾撲火”,老和尚頓了頓,“怕是施主的心,被纏的太緊了”
燕華冷笑一聲,“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殺豬刀能放,殺人的刀如何放?死去的人又該如何?”
“施主,何必執念?”老和尚捻著念珠,聲音沒有起伏
燕華并未等到老和尚的回答,她站起身微微屈膝,緩緩的走到老和尚身邊,“即使飛蛾撲火,我也要博上一博”,她越過他的身邊,“我是一名醫者,閻王讓人三更死,我偏留人在人間,這是我的執念”,她緩緩轉過頭,“勸人放下,是你的執念”
老和尚望著燕華的背影,終究只能搖搖頭,對著佛像說上一句,阿彌陀佛,他轉身時猛然發現燕華斜倚著大殿門柱上,方才凝著霜的眼角,此刻漾著一抹笑意
“大師,有位偉人曾說過一句話,我很喜歡,所以特意過來告訴你”,此刻的燕華甚至透著幾分少女般的狡黠,“他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世道不公,總是要斗上一斗,才有活路”
雨絲斜斜掠過凌光寺的竹制涼亭,燕華坐在涼亭翻看著病例,大部分的傷者已經穩定,可以考慮回家休養,有些傷重的考慮移入醫館繼續治療,凌光寺畢竟不是久待之地
“長安......“她忽然開口,她知道長安就在身后
長安從梁柱后閃出,垂眸立在身后,“姑娘......”
“找人,輕者備些金瘡藥讓他們盡早回家,重傷的移至醫館治療”,她一邊吩咐,一邊把手上的病例分類,交給長安
長安領命而去,不帶絲毫的猶豫,燕華已經成了他的第二個主人
“燕大夫......,不好了,不好了......”,周岐踉蹌著跑過來,雨水打濕了他的襕衫,“三十七個病人全在發燒,吐出來的穢物是......墨綠色的”
燕華猛地起身,怎么會?快步的沖出涼亭,奔向病房,廂房內的傷員正痛苦的抽搐,屋內嘔吐物泛著詭異的顏色,腐草的味道混著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
她快步上前跪在一個病人深淺,指尖觸摸他滾燙的脖頸,做著詳細的檢查,旁邊倒著半碗白粥和半碟小菜,她端起來來回翻動,又湊近鼻尖聞了一下,是蘑菇或者什么其他的菌類
嘔吐發燒,心跳加快,還有些人出現了幻覺,毒菌中毒?
“云煙,去問下生病的人是不是都吃了蘑菇,還有沒有其他人吃過”,燕華厲聲吩咐著,“周岐,看寺廟里有沒有白蘿卜,榨些汁水來”
兩人都領命出去,燕華繼續檢查著其他的病人,“陳猛.......,把發燒的病人和其他病人隔離開”,在病癥不清楚之前,先把人隔離開來,避免局面失控
燕華這邊還在緊急處置,周正淳突然帶著一眾衙役闖了進來,“據報此處瘟疫橫行,“他的目光閃著冷光,“奉令,封寺——所有人不準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