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攪碎了光線，讓人看不清前路，周岐抱緊懷中的罐子，這是按照燕大夫吩咐攪榨出來的白蘿卜汁，他一開始也判斷為中毒，只是心中知曉，“砒霜之毒，怎么可解？”
周正淳身著絳紅色的官服一把推開房門，“奉旨封寺”
隨著周正淳的尾音落下，幾名衙役便一擁而入，踢翻門口的置藥架，手中的刀挑開床上的草席，恨恨的砸向病床上，一個個兇神惡煞，他們抓起裝藥的粗碗擲向墻角，滾燙的湯藥潑在燕華裙角，印出褐色的印記，更是有人用刀劍挑起病人的衣襟，言說要查看是否藏有兵器，導致病患傷口迸裂，鮮血浸透了繃帶
“住手”，燕華張開雙臂擋在病床前，“他們只是中毒，怎么會是瘟疫？”
周正淳卻冷笑一聲，輕輕推開擋在面前的衙役，“本官接到線報，線報說此處瘟疫橫行，若引發京畿大亂，本官如何擔待？”，說著雙手抱拳向著左上方敬了敬
“來人，封門”，周正淳甚至不顧正端著一罐子白蘿卜汁的周岐，一把推了他一個趔趄
周岐顧不上許多，穩住身子便擠進了病房，“燕大夫，白蘿卜水”
“灌下去......”，燕華雖心中大怒，可眼下救人才是道理，有些病人已經開始出現了吐血的癥狀，再耽誤下去怕真的來不及了，說罷便接過周岐手上的蘿卜汁，給身邊的人灌下去
周岐自然也是顧不上擦汗，雖然不知道燕華用以如何，卻依然毫不猶豫的按照她的吩咐給病人灌下白蘿卜在
不一會，便有人開始嘔吐，燕華便吩咐給人灌大量的鹽水，一定要讓病人吐干凈了，以便達到洗胃的效果
燕華抓住鹽水朝著病人猛灌，即便如此，也還是有兩個病人在草席上漸漸變冷，她指尖撫過死者眼瞼的動作頓住，又立刻轉向下一個病人
病房內一時間手忙腳亂，周正淳可縱容手下破壞救治，卻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為難燕華，畢竟還是有縣主的名頭頂著
眼看著衙役的刀就要砸向病患的頭，突然一個冰冷的聲音劈開雨幕，“周大人好大的官威”，鎏金鞍轎在月洞門外停下，大皇子瀝元昭掀簾而出，玄色蟒袍上的金線在雨中翻著幽光，他踏過滿地的狼藉，緩緩走到周正淳面前
周正淳臉色微微閃過幽暗，“殿下，這里有......”，他微微挪動身體擋在瀝元昭身前
瀝元昭打斷他，目光繞過周正淳落在燕華的身上，“縣主果然醫者仁心，有這樣一位好大夫，倒是我大瀝之幸”
瀝元昭這也是在提醒周正淳，燕華無論如何也是皇上親封的嘉陵縣主
周正淳臉色瞬間煞白，卻仍然堅持，“卑職奉命......”
“哦？奉誰的命？”
周正淳面上一愣，“這......，”京兆府直屬御前，他自然不能也不敢說出奉誰的命，“下官接到線報，護衛京畿安全是下官職責，自然不敢怠慢”
瀝元昭斜睨周正淳一眼，并未理會他，他是武將，時常被文官看不起，哪怕是身為皇子，自然，他也是看不上這些文官的虛偽，“燕大夫，果然是瘟疫嗎？”
燕華手上動作不停，自然是顧不得起身行禮，只是低著頭果斷的說，“只是中毒”
“燕大夫的醫術本王自是了解，何況還有......，周大夫”，瀝元昭轉頭目光落在周岐身上，“周大人，你說......，對嗎？”
周正淳喉結上下滾動，連聲音都變得沙啞，只敢吶吶應聲，“自然，自然，本官也是心系......”
“既然如此，還不把人撤了，妨礙了縣主救治......”，瀝元昭雙手輕扣玉帶，舉手投足間自是不怒而威，大皇子雖不受寵，但也是畢竟是皇子，衙役們看著自家大人的微微諾諾，自是不敢在肆意妄為，像霜打的秋草般退到廊下
沒有了衙役們的阻礙，燕華手上的動作更快了，只是滿屋的嘔吐物的味道，確是讓人窒息，周正淳也不堪其忍慢慢的退了出去
經過燕華一行人的治療，其他人總算是轉危為安，周岐甚是驚喜，望著燕華的目光又多上幾分敬佩，這砒霜可是劇毒，即便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束手無策
“燕大夫，這......”，周岐捧著藥罐的手指微微發顫，眼里映著她鬢角未干的汗水，他當然也知道燕華不會藏私，滿眼盡是期待
燕華將用過的布條扔進銀盆，開口說道，“砒霜是砷化物，砷多在礦石之中提取，但因為工藝受限，純度不高，雖含有劇毒，可如果能在進入血液之前經過刺激胃部讓其吐出，便能解掉大半，之后再用一些利尿劑，比如茯苓，澤瀉，茵陳等排除毒素，自然便能保住性命”，燕華盡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給周岐聽
其實中醫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完善，有自己的用藥治療體系，只是在這個時代還未形成系統，所以對很多疾病才束手無策
周岐忍不住接著追問，“那是否很多毒都可以以這樣的方式解毒......”
“原則上是，但也有很多毒物，來不及救治......”，燕華說著思緒飄遠，比如百枯草，她接診過一個口服百枯草的小女孩，不足二十四小時便迅速出現肺水腫，肺出血，短短兩天整個肺便纖維化，最后只能等待死亡
“聽聞燕丫頭在這里......，燕丫頭......”，隨著陸老夫人沉穩的聲音傳來，站在不遠處老錢慌忙整理衣襟挺直脊背，孫瘸子也用拐杖扶著站直了身子，哪些受傷被救治的老兵也紛紛側目
瀝元昭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緩緩轉身，對著老人拱手作揖，“陸老夫人，安！”
陸老夫人身上那襲赤紅色的誥命服在丹墀下鋪展如霞，通身用蹙金繡出九只九只振翅翟鳥，長尾翎羽自肩部蜿蜒至下擺，每只翟鳥喙中都銜著一縷用捻金線織就的流蘇，步動時如星子簌簌墜落，拄著蟠龍仗，對著大皇子的行禮微微側身，還上一禮，“殿下折煞老身了”
陸老夫人目光掃過現場，落在周正淳的身上，瞳孔皺縮，“周大人竟也在此”，雖已是夏日，可周岐卻覺得脊背寒涼，冷汗漣漣
“陸老夫人，安！”周正淳微微欠身
“不敢”，陸老夫人落在周正淳身上的目光是不屑，“周大人的禮，老身可受不起”，這話不禁讓周正淳身子一僵，這話著實誅心了，大皇子的禮她受的，他的禮卻受不起
“老夫人......”周正淳正要說些什么，陸老夫人已經越過他的僵直的身體，緩緩的走向燕華
“燕丫頭，又瘦了，怕是累著了”，陸老夫人遠遠的便伸出手，想要抓住燕華的手
燕華慌忙的將雙手舉過頭頂，“陸老夫人，燕華身上臟污......”，話音未落，陸老夫人已經展開帕子，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滑落的汗水
“今日本是陪老夫人到凌光寺進香，聽說你也在寺中，便趕來看看”，陸夫人也是心疼的望著燕華，這個姑娘救下了舟兒的性命，又治好了老夫人手臂陳疾，她本矚意她做兒媳，可她卻不愿，那以后她便待她如女兒般
如今看著她滿身臟污，秀發散落，甚是狼狽的樣子，更是憐惜萬分
燕華望著陸老夫人身上一品誥命服，自然是知道她不是偶然到凌光寺進香，怕是特意為她而來的
“多謝老夫人掛念，多謝夫人......”，燕華微微屈膝，算是行禮，她無論是救下陸之舟還是幫老夫人治好手傷，于她都只是醫者本分，甚至當時還存了利用之心，如今面對他們的善意，她深感受之有愧
“這是發生什么事情，竟讓大皇子與周大人同時聚于此地？”陸老夫人問道，可目光始終沒有從燕華身上移開
老錢率先匍匐在地，身影在地上投下顫抖的身影，這些曾經在陸老將軍麾下效力的傷兵額頭貼著地面，“陸老夫人，身為殘兵本不應該在麻煩陸家，可......”，老錢的聲音微顫，“可，這次三十余條人命，還請陸老夫人為我等做主”
“我們這些殘軀未能隨著老將軍戰死沙場，卻茍活于世，可今日卻死在著碎石之下”，老錢、孫瘸子和傷兵紛紛跪倒在地，“求老夫人看在老將軍的面子上，為我們說句公道話”
陸老夫人的鳳釵微微輕顫，她緩緩走向老錢，蟠龍仗重重的掠過周正淳的腳邊，扶起跪地的這些老兵
“無論是老將軍，還是將軍在時，從未讓兄弟們受過半點委屈”，隨著老夫人行走的動作誥命服的下擺滑動，像極了一朵流動的赤蓮，“老身這把老骨頭，雖然已是風燭殘軀，倒也是還能去御前問問清楚的？”
燕華越過污穢，踏著滿地的狼藉，錦鞋碾過一片帶血的繃帶，她便立在丹墀之下輕笑道，“周大人來的真是及時！”這邊人剛剛中毒，周正淳就立馬封了寺廟，顯然是早有準備
燕華立在周正淳身后，朝著瀝元昭的方向斂衽行禮，繼續說道，“只是怕要讓周大人失望了，他們并非瘟疫，只是砷化物中毒......”，觸及到眾人疑惑的眼神，她便解釋道，“便是砒霜”
眾人皆驚，目光齊齊看向燕華，這女人莫非是神仙轉世，砒霜？那可是劇毒，一旦服用，無人能救，她竟然救下了所有的人
“既然周大人在此，便也省去燕華到京兆府報案了，還望周大人能查清毒源，還眾人一個公道”，燕華挺直脊背望著周正淳，不卑不亢
周正淳正想說些什么，燕華已經轉身面向大皇子，“不知可否請大皇子做個見證”
瀝元昭目光深邃打量著眼前的女子，昨夜殷吹笛突然傳信于他，讓他今日務必到凌光寺護著她，不惜許下人情承諾，他自然是不能辜負，他原只知這個女子醫術不凡，但沒想到她竟然能解砒霜之毒，今日開始他便要重新審時這個女人了
他唇角微漾，“榮幸之至”
燕華脫下身上的白袍遞到綠竹手上，低頭望著裙擺上的染上的污穢，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抬頭時臉上已經是清明一片
“姑娘，果然水中有毒”，長安突然自梁間躍下，穩穩的落在燕華的身側，他本是按照燕華的吩咐要送病人下山，只是還未來得及便被周正淳困在寺中
為護燕華安全他只能隱身在屋內，然后她便讓他去查寺廟周圍的水源，果然其中有砒霜
“周大人，既然毒源已經找到，那這下毒之人......”，燕華刻意拖長了尾音，她看過癥狀確定是中毒后，便想著近日他們吃食煎藥均是親歷親為，由傷患的家屬燒制，他們自然不會下毒，而且這種集體中毒只能透過入口的東西才能做到，那就只能在他們不能控制的地方下毒，那就只能是水，便讓長安去查水中是否有毒
“正好今日本王也在來的路上抓到一個可疑之人，不如周大人審審？”瀝元昭大手一揮，便有親衛押著一個黑衣人走了進來
周正淳拭去鬢角滑落的汗水，“下官這便帶回京兆府，嚴加審問......”
瀝元昭轉動姆指上的玉扳指，不著痕跡的打斷了周正淳的話語，“這邊有人下毒，那邊周大人就接到線報，想來定是有人籌謀，不如還是稟告父皇，交由三司會審更為合適，不知周大人意下如何？”
雖是詢問，但言語中竟是不容置疑的威嚴，未等到周正淳反應，陸老夫人便開口道，“既如此，老身也隨眾位走一趟御前，這些老兵們定然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陸老夫人望著燕華，眼中的堅定背后閃過一絲探究，今日有人用利箭送信至陸府，上只寫燕華有難，盛裝前往凌光寺，雖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但燕華確是陸家救命恩人，如此就不得不到凌光寺走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