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凌光寺到京城的管道上，暴雨沖刷后，黃土凝結成暗紅泥漿，二十兩青布篷車緩緩碾過，車輪深陷處滲出絲絲縷縷的血痕，宛如大地裂開的傷口在滲血，陳猛率著的畿武衛鐵甲鮮明，長刀斜指之處，往來百姓下意識地避讓，目光中交織著畏懼與好奇。
采石場的工人們，此刻或將袖口擼起，又或將褲管高高卷起，露出傷未愈合的傷口，后面緊跟著的家屬舉著橫幅，白色條幅上用紅筆誅殺寫著‘采石場塌方，戕害百姓’等字跡，在暮色中如泣如血，一路招搖，就這么浩浩蕩蕩的到了城門下
“閑雜人等，不得擅入”，城門領頭的校尉喝聲未落，空中忽有響箭破空，瀝元昭騎著玄色戰馬自后而來，“怎么？本王護手災民進城就醫，怎么就成了閑雜人等？”
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撲面而來，領頭校尉臉色驟變自然是不敢阻攔的，連忙退至兩邊
陳猛趁機劈開攔路的拒馬，畿武衛的腳步聲震耳欲聾，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不是因為身上的衣甲，更不是因為頭上的頭銜，而是懷著滿腔正義，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
百姓們從街巷兩側涌出，看著篷車中探出哪些傷口，心中紛紛不平，又聽到采石場塌方后又是投毒，又是火燒寺廟的傳言，再加上刻意有人的煽動，人群瞬間騷動如沸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還我公道”，霎時間群情激憤，還我公道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聲聲震耳，百姓們裹挾著篷車一路向前，直奔刑部衙門
刑部侍郎帶著衙役匆匆趕來，和街上圍攏的百姓形成了對峙之勢，陳猛帶著畿武衛護在百姓的兩側，心中謹記燕華的叮囑，只護人不動手
人群喧鬧的聲浪不歇，刑部衙門前的登聞鼓突然震顫，青銅鼓面泛起西米的漣漪，第一聲“咚”如沉雷滾過，剛才還如沸的人潮瞬間凝固，攥著狀子，血書的手僵在半空，臉刑部侍郎的衙役們也紛紛頓住，滿街的喧鬧像被五行的手一把攥碎
屋脊瓦當輕響未落，鼓面又一次跳起第二聲悶響，震得鼓架銅環叮鈴急響，前排跪地的老嫗噗通叩首，發髻散落的銀簪掉在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那面無人觸碰的鼓，鼓皮上的朱漆裂紋里，竟然深處點點艷紅
第三聲鼓響炸開時，整座衙門的朱漆廊柱都在發顫，檐角銅鈴被震得發瘋，人群中傳來抽氣聲，便有人紛紛跪地叩首，高喊，“蒼天有眼，蒼天顯靈了”，聞言眾人紛紛跪地，喊聲此起彼伏
無常伏在屋脊陰影里，玄色勁裝與烏云融為一體，見目的達到，他面上雖毫無波瀾，可眼尾還是若隱若現微微上揚
“姑娘，我們真的要去嗎？”長安的聲音藏著不安，那可是煙花之地，他若帶姑娘去那樣的地方，不知該如何向公子交代?？裳嗳A的命令，他又不敢違抗
“走吧！”燕華站在落華樓的二樓，望著下面沸騰的街巷，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這場大戲，即將進入最精彩的篇章，而她不介意再添上一把火
艷紅色的燈籠在屋檐下晃著曖昧的光暈，煙云閣的三層大廳內的燭火卻是明明滅滅，燕華垂著雪色面紗隱入西側雅間，執起案上白瓷茶盞，水面便蕩開細碎漣漪，對面坐著煙云閣的頭牌紅綃姑娘
她推了一個漆紅的木盒到燕華跟前，“你要的都在這里了”
燕華指尖撫過木盒，不自覺的手指敲擊著木盒，“辛苦了，稍后會有人送你離京，此后，山高水遠，你自由了”
燭火搖曳，映在紅綃姑娘的臉上，誰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是柳如眉，張繼賀死后，她的案子也不了了之，只是她終究是成了背后之人的滅口的目光，后被鬼樓的人救下藏在煙云閣改名紅綃，憑借著一副好嗓子坐穩了頭牌的位置，也成了鬼樓的一枚棋子
柳如眉低下頭，轉動手上的杯子，“我......”，想說些什么，父親被害時，她滿腔恨意，可仇人位高權重，他們終究是束手無策，直到燕華找上了她，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燕華能感受她的痛苦，被仇恨啃噬的感受，想要開口勸一句，可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短期茶盞，緩緩開口，“走吧！走的遠遠的，我以茶代酒，愿你余生順遂”
說話間燕華掏出一張地契推給柳如眉，“這個你拿著，這是并州的一個商鋪，到了哪里好好生活，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就安個家，如果沒有，一個人也沒關系......”
柳如眉猛然起身雙膝跪地，重重的磕了一個頭，什么話都沒說，從后門悄然離開，離去前回眸看了燕華一眼，那一眼飽含了千言萬語
“紅綃姑娘可準備好了？”龜奴諂媚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下面的官人們可都等不及了”
“我知道了......”坐在雅間的燕華開口道，她款步走到臺前，菱紗屏風上立刻浮起曼妙的側影，燭火舔過薄如蟬翼的紗面，將她的腰肢弧度拓印成流動的水墨，樓下頓時騰起浪聲般的喝彩
燕華指尖劃過琵琶的琴弦，悠揚但有些生澀的琵琶聲震顫，這是她跟著紅綃學了一個晚上的結果，她輕輕開口，“五花馬，青峰劍，江山無限......”，她的聲線比尋常女子要低沉三分，今日唱的曲子要比她往日的聲音要更醇厚
這首曲子她從小就會，跟著楊爺爺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電視劇，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每次聽總是能聽出千軍萬馬的氣勢，其實她的嗓子很適合唱歌，特別是這種高亢醇厚的曲子
“夜一程晝一程，星月輪轉......，從南到北悠悠萬事，蒼生善惡誰能斷......，難逃天地人寰”
不似煙花地的軟調，她鏗鏘有力的嗓音如戰鼓般砸在人的每個人的心上
二樓有個折扇公子猛地用扇骨敲擊欄桿，象牙扇墜在半空劃出銀?。骸懊?！這是拿《將軍令》的鼓點填了《楚辭》的魂！“
對面卡座的白衣公子重重的把茶盞放在案幾上，磕出脆響：“非也，'悠悠萬事'分明是《詩經》的疊詠章法......“
一時間，煙云閣的場子瞬間熱了起來，只是不同的曲子聽在不同的人耳中，反應不同罷了
比如最高處的水榭之上，定伯侯世子捏著的和田玉棋子“啪“地碎成兩半。北疆走私的汗血寶馬因額間白紋被主人戲稱“五花馬“，而凌光寺的軍械坊煮出來的劍，難道“青峰劍“指的便是這個
當“難逃天地人寰“的尾音撞上雕梁，他看見自己映在酒盞里的臉，正被燭火烤得扭曲變形。
他下意識的攥緊手中的杯子，來回摩擦著手中的棋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這首曲子一旦傳到皇上耳中，怕是不能善了
“去把人帶來?！笆雷悠榱耸种械钠遄?，青玉碎屑扎進掌心。暗衛領命而去，片刻后返回，“世子，那位姑娘已經離開了”
刑部的登聞鼓無風自響，百姓呼聲不斷，而燕華唱的那首曲子短短兩個時辰，便在鬼樓的推波助瀾下，傳遍了整個京城，每個人都會哼上兩句，就算是孩童不會唱，也會背了，甚至有人童謠開始在民間傳播
瀝任一捏著手中的折子，手背青筋爆起，望著案幾上謄抄的童謠‘采石場里骨成山，青鋒劍下血未干’，墨跡混著朱批，在桑皮紙上洇成猙獰的花
他花白的胡須不受控制的顫動，啪的把折子重重的摔在案幾上，抬手把案幾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墨汁順著金磚縫隙一路蜿蜒
“混賬......”，這聲怒喝震得梁上懸著的編鐘嗡鳴，殷全帶著下面的幾個小太監撲通跪倒在地不敢抬頭，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皇上發過如此大的脾氣，他聽見皇上的靴底碾碎煙臺的脆響
瀝任一來回踱步，似乎這樣可以壓下心中翻涌的怒氣，他們怎么敢？私設軍械坊，走私軍械，殺朝廷命官，完全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中，這是要造反嗎？他們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干了多少不知道的事情
“他們竟然敢......？”瀝任一的聲音無奈又冷冽，袖口的金龍刺繡隨著他的動作晃動，龍椅扶手上的饕餮紋背攥得吱呀作響
站在廊柱旁邊的宋停云微微垂眸，檐角余光掃過滿地的狼藉，當他看到瀝任一抓起案頭的鎮紙砸向地面時，他不動聲色的后退半步，看看避開正在蔓延的朱砂
“傳旨”，瀝任一突然轉身，龍冠上冕旒劇烈晃動，“著，三司會審，給朕查......，涉案管員不論品級......”
殷全慌亂起身，顫抖著手給瀝任一展開圣旨卷軸，瀝任一結果殷全遞來的狼嚎，一氣呵成
宋停云躬身領旨，轉身的瞬間嘴角扯出的是嘲諷的笑意，果然，當事情不危及他的權力，他都可以云淡風輕，現在......，他便暴怒如斯
瀝任一抬手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指腹下的學貫像條垂死的蚯蚓，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似乎在一瞬間又老了幾歲
暴怒過后的他漸漸的冷靜下來，總是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殷全，你怎么看？”
殷全的腿還在發抖，聽見皇上突然開口，他低垂著頭，緩緩穩住自己的手，給瀝任一斟上一杯茶，“陛下......，老奴......”
瀝任一盯著這個跟在自己身邊三十多年的老太監，他的鬢角也已經霜白一片，想著二十多年前他被皇兄陷害，也是在這個書房之內，他也是這樣跪著，那時候的他和他都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只是沒想到現在他們都老了
他接過殷全手中的茶盞，姆指來回的摩擦，“殷全，你在我身邊多久了？”
殷全垂下頭，眼中凝聚了點點淚光，“回陛下，四十六年了”
瀝任一不禁感嘆，已經那么久了，這么多年來，他步步為營，終究是活成了孤家寡人，“登聞鼓無風自響，童謠三日傳遍京城，你說，這背后是誰的手？”
他在問殷全，又好似再自問，最近立太子的呼聲又開始了，文昭王，三皇子，還是......，貴妃？
“殷全，蘭妃該回宮了”，瀝任一突然開口，抬眸時眼底殺意漸濃，既然有人動作頻繁，他也不介意讓水更渾濁一些
“是”，殷全后退兩步，轉身之際，瀝任一補充道，“請崔老先生進宮”
殷全低頭迎著，心中寒意漸起，蘭妃娘娘回宮意味著欒王也回宮了，他走出御書房才緩緩挺直脊背，一陣風吹過
殿外的風突然加急，殷全走出宮門時，花白的發絲被吹得紛亂
“干爹，起風了，小心著涼......”，身后的小太監虛扶一把，關切的開口
殷全抬頭望著檐角晃動的宮燈，心中不免想著，這皇宮的風就從來沒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