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色尚在最深的沉眠中,烏云如浸透的墨汁的棉絮一層一層的壓在宮墻之上,平日里東方一抹靛青也被遮的嚴嚴實實
慘白的閃電撕裂云層,短暫的照亮檐角鴟吻的剪影,隨即乍響的雷聲悶如鼓點,在雨幕中滾動時帶著潮濕的回響,驚起宮墻外老樹上的燕雀
雨打在琉璃瓦上劈里啪啦的急響,順著飛檐跌落成串形成一道道雨簾,順著漢白玉的臺階密密麻麻的匯聚在張閣老的膝前,他秀紅色的衣袍被雨水暈染成暗紅,恍若凝雪,他花白的頭發垂落遮住半張溝壑縱橫的臉
“陛下......”,蒼老的呼喊撞擊著宮廷檐角的銅鈴,他重重叩首,額頭磕在濕滑的玉石上發出悶響,頭上簪著的青玉發簪在雨簾中晃出冷光,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淌進嘴角
“小兒張繼賀尸骨未寒,今才發現小兒為枉死,求陛下做主”,他高高舉起寫滿冤情奏折,奏折早已洇成紙漿,墨跡順著袖口蜿蜒而下,在積水里暈染成猙獰的黑花
朝臣們踩著五更鼓的余韻紛至沓來,小斯舉著燈籠引路,燈籠穿透雨霧,一盞盞的燈籠引領著一個個的紫袍玉帶的尚書大人們匆匆而過
眾人紛紛繞過張閣老蜷曲的身軀,有人垂眸瞥見他膝前浸透的奏折,喉間溢出一聲嘆息,卻只是將竹葉傘壓得更低,加快腳步隱入宮門陰影,也有人從他身側踏水而過,濺起的水花撲在他灰白的鬢角,卻無人肯為這位曾經站在高位的閣老大人,停駐半步
殷吹笛攜燕華站在城墻上,望著那個單薄的身影,嘲諷的笑意漫上眼角,這個時候的雨最磨人,既不像子夜的雨帶著酣暢的暴戾,也不似黎明的雨透著破局的微光,它就那么不疾不徐的落著,如同張伯禮那劃破蒼穹的呼喊,在這漫長的夜里,遲遲等不到天明
燕華垂眸,輕輕的說,“夜未盡,天未明”
殷吹笛手中的竹葉傘又向前傾斜幾分,自己半個身子暴露在雨中,聽著她的那句話,心中漫上的依舊是心疼
“上朝后,便有人為張閣老說話,皇上也會接下狀紙,交刑部查辦,最后由三司會審”
燕華心中不免自嘲,從小楊爺爺就教她兵者詭道也,聽著圍魏救趙的故事長大,每一個章節她都背的滾瓜爛熟,可在這些從小就在權謀中長大的人面前,簡直就是小兒科
殷吹笛見她不語,便接著說道,“張繼賀的死付出水面,云柳的事自然也就能了,剖心案也會由刑部查實”
燕華接過話頭,“這樣一來,背后之人自然就坐不住了,殷吹笛,你想造反?”
殷吹笛握著傘柄的手驟然收緊,雨點打在竹葉傘上的聲響突然變得刺耳,燕華最后那句聲音輕的如痛輕羽,卻重重的砸在他的心上
喉結艱難的滾動,他這些年的籌謀只為殷家昭雪,可知道了事情真相,他便改變了方向,卻從未和她提及,原以為能再瞞些日子,可如今她好似已經洞悉一切
他的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惶恐,若她覺得這步步為營的算計太過狠辣,若她會厭棄他沾滿鮮血的雙手,亦或是她覺得他所做之事是大逆不道
殷吹笛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手足無措,一滴水珠順著發梢滑落,在她的鬢角消失不見,閃電一閃而過照亮她眼中沉靜的光,“殷吹笛,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殷吹笛怔怔的望著她的背影,雨聲忽而變得遙遠,哪些蟄伏在暗處的算計,深夜里輾轉反側的權衡,在她這句云淡風輕的話語面前轟然崩塌
怕是只有她聽到造反二字還能面不改色,“華兒,我......”
燕華并未理會殷吹笛的話,“于民眾而言,只不過求個平安,誰做皇帝都不重要”,她語氣微頓,“你想扶持的是大皇子?”
此刻的殷吹笛雖然心中翻涌,卻并未否認,燕華長舒一口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大皇子她也見過兩回,眼神澄明,雪災時也曾護佑百姓,后來在凌光寺也護衛過哪些老兵,劍鋒所指之處,既見鐵蹄的狠絕,也藏著護衛百姓的慈悲,或許真正能執掌山河的人,本就該如淬火的青峰,出鞘時震懾宵小,入鞘時能忽悠蒼生
她想著阿爹,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如果皇位換人做,便能救下阿爹,她倒是不介意與他一起,燕華抬眼望去,眼波流轉間帶起點點溫柔,“殷吹笛,你這棋盤,我愿與你一起落子”
殷吹笛腳步一頓,望著她眉宇間的笑意還未散盡,落在他的眼底卻似卓日扶桑,明艷的灼人眼眶
他突然將她拽入懷中,鼻尖縈繞著她發間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他心跳如雷在胸腔里撞出一絲的疼意,“華兒......”,喉間像卡折帶血的碎刃,她本該在醫館里救死扶傷,或者晨輝中煮茶賞花,卻因為他困在謀算中
燕華微微拉開距離,仰起臉,眸光清澄明澈,扯著笑意淡淡的開口,“殷吹笛,我不是為你,我阿爹即使征明無罪,以皇上的多疑恐怕也不會容他,而且鬼樓的人又與皇族勾連,怕也不會放過我,再加上我和你的關系,我又豈能置身事外嗎?”
他的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她這般通透,一眼堪破這暗流洶涌的棋局,喜的是她并未厭棄他,竟還愿意與他并肩,將自己卷入這波譎云詭的漩渦,可心底還是翻涌著苦澀,這種謀算,一招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好”
雨點拍打在竹葉傘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殷吹笛將傘骨向燕華那邊傾了傾,三面邊緣吹落晶瑩的水珠,石板路背雨水浸的發亮,倒映著兩人交疊的身影,他玄色的衣擺與她月白裙角在傘下相觸,像極了一副背水墨洇開的畫卷
昭王府的蕭條在夜里更加蕭瑟,殷吹笛攜燕華踏入,大皇子瀝元昭負手立在窗前,玄色的衣袍于暮色融為一體,聽見腳步聲他的肩頭幾不可擦的震了一下,轉身目光掃向燕華時眸光微閃
“御蒼王這是......”,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目光在燕華蘇靜的面容上頓了頓,雨前的風卷過廊下,將燕華鬢邊的碎發吹的微揚,頗有幾分女官的樣子
“她不是外人”,殷吹笛的聲音沉如古玉,圓潤又陳璞,袖中折扇輕敲案幾上燭臺,哪些瀝元昭帶來的秘折就鋪在案幾之上
大皇子突然笑了,指節叩著案頭哪些折子:“皇上倒是算得精,三弟與文昭王斗得頭破血流,偏要我這沒母族的出來趟渾水?!八茻o奈,又似無意
大皇子沒有母族依仗,雖有軍功卻無軍權,所以皇上不怕大皇子做大
“既已入局,便無退路”,殷吹笛壓低了聲音,微挑眉尾,淡淡的說道
“殷吹笛,你這副死樣子真的很讓人不爽......”,瀝元昭的眼眸看向燕華,“你真的受的了他?”
燕華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瀝元昭,她知道他和殷吹笛有些交情,但不知道兩人的腳輕是能到交心的程度
瀝元昭看上去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但燕華卻是不信他一點奪權的心思都沒有,只怕是已經權衡許久,只是靜待時機罷了
她看著瀝元昭,淡淡的開口,“北魏的皇帝拓跋珪因服用寒食散性情大變,多疑嗜殺,動輒誅殺大臣,后來因猜忌拓跋紹母親賀夫人便將其囚禁,拓跋紹為救母,率衛士沖入宮中弒父奪權,只是拓跋紹有勇無謀,被兄長拓跋嗣聯合朝臣誅殺,后拓跋嗣即位”
廳內燭火猛地一跳,殷吹笛握扇的手停在半空。瀝元昭端茶的動作僵住,茶湯順著青瓷杯沿漫出,順著手指滑落地面
后來也有史書記載拓跋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雖眾說紛紜,但誰又能知道呢?如今看著這瀝家父子,便是活脫脫的如出一轍
燕華并未在意,只是接著說道,“拓跋嗣在位十四年開疆拓土,平定道武帝晚年的危機,避免了北魏因內亂而分裂,也給他的兒子拓跋燾統一北方打下了基礎,后來有人評價她‘禮愛儒生,好覽史傳’”
“但后來也因為不斷的戰爭,導致大量的百姓流離失所,也因長期征戰和政務操勞,最終病逝,年僅三十二歲”
她知道這個時候說這些話并不合適,但她就是覺得昭王和當今圣上的事情和這個故事如出一轍,而她也希望瀝元昭能成為一個好的皇帝
瀝元昭眼眸突然深邃,她在點他,也在告訴他,這個女子果然不簡單
雨聲突然大了起來,打在窗欞上如同戰鼓,瀝元昭忽然低笑出聲,“燕姑娘的話,我聽懂了”
她是想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他,做個明君,不然總有一天會有下一個瀝元昭把他推翻
殷吹笛眼神微閃,看向瀝元昭的目光有警告,也有承諾,隨即帶著燕華沒入雨幕,漸行漸遠
而瀝元昭的目光終究是沉了下來,立身在昭王府,聽著燕華的故事,他心中泛著無奈,他出生便沒了母親庇護,自生自滅生長大,哪些宮人慣會看人臉色,好幾次都差點命喪他們之手,后來是煦王時常進宮照料于他,教他武藝,又帶他參軍
有了軍功回京后他總覺得父皇總能對他另眼相看,可他還是那個不受寵的皇子,甚至被父皇猜忌擄奪兵權,最終淪為一個閑散的皇子,甚至至今未娶正妃
煦王出事那年他年歲尚小,又遠在邊境,等他回京事情早已塵埃落定,他也是無意中發現殷吹笛有所籌謀,便承諾他有生之年如若因煦王之事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定當竭盡全力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終于是等到這一天,富貴險中求,他必須為了活命博上一博
他攥緊拳頭,將自己隱身陰影之中,身后的暗衛垂手而立,“主人,御蒼王......”
瀝元昭揮揮手,打斷了暗衛的話語,“沒事,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回主人,卿姨娘確實有個兒子,明日便到京,不怕她不開口”,暗衛冷聲說道
瀝元昭一邊嘴角上揚,無聲的抽了一下,“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