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固顫抖的手撫上朱雀空洞的眼窩,指尖的血污糊住那雙曾令他恐懼的眸子,“你以為能困住我一輩子?”
血腥味玉腐臭味交織,言固的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梁柱間,帶著解脫的暢快,也帶著無盡的悲涼
言固抓起血泊中繡著暗紋的玄色斗篷,血漬盡染,好似在衣袍傷展開的妖冶的花,還有那面嵌著九顆鬼面玉的青銅面具在月光下泛著幽綠的光芒,好似來自地獄的召喚,他輕輕將面具扣上臉頰,倒刺劃破眉骨處的皮膚,溫熱的血線順著面具溝壑蜿蜒而下,扯過斗篷裹住染血的衣襟,恍如剛從地獄掙脫的怨靈,披上一張畫皮,走向下一場血色黎明
燕落指尖碾過密信上凸起的血線暗紋,臘封里滲著的麟粉在月光下閃著幽藍,朱雀堂殘存的死士已在暗巷集結的消息還是讓燕落的心中微沉,哪日后他們沿著朱雀跳崖的那片山崖一路搜索,都沒有找到,他就知道,朱雀一定沒有死,果然......,朱雀終究還是留了后手
他猛然起身,衣擺掃過青磚,身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最后從隱繡閣的窗欞一閃而入
蕓娘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在看到燕落時候凝在嘴角,化作謙卑的弧度,立馬碎步向前恭敬的行禮,再也沒有之前意氣風發的樣子
想起程駙馬當日死在隱繡閣,她才知道,她也不過是朱雀手上的一枚棋子,既然都要做棋子,不如選一個執棋人,何況燕落確實有手段
“見過閣主......”,她單膝點地,態度愈發的恭謹
燕落緩緩拿起桌面上的黑子,望著棋盤上的棋局,死局,但看執棋之人如何選擇,他輕輕把黑子放在棋盤的一角,白子便如惡龍般纏緊黑子,右上角的黑子已經被圈成孤島,只剩下茍延殘喘,不禁大龍被斷成兩截,連角落的死活都成了甕中捉鱉
蕓娘眉尾微顫,點翠眉鈿下的皮肉突突跳動的那個,她垂首手在袖中將錦帕絞成麻花,面上卻依然維持著以為的鎮定
燕落指腹摩擦著一枚黑子,余光掃過蕓娘緊抿的唇線,嘴角輕輕彎起一抹冷笑,淡淡的開口,“有話便說”
“不敢”,蕓娘膝彎一軟,慌亂的搖頭
只是頃刻間,原本蓄勢待發的白子卻已然落了下風,黑子如暗夜騎兵順著白子陣型的縫隙突入,原本固若金湯的白陣突然出現裂痕
那手看似送死的黑子,好似成了引爆全局的火藥引,置之死地而后生,在一片死局中殺出一條血路
望著白子潰不成軍的陣型,蕓娘陡然睜大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他這是告訴她,她選的路不一定是生路,而他也不會一直困死在死路里
蕓娘雙膝下跪,匍匐在地,第一次面對坐在上面的那個男人產生了恐懼,以往每次見他,他都是溫潤如玉,雖然出手也是雷霆萬鈞,可蕓娘也是見過世面的人,要引領鬼樓的人,沒一點雷霆手段怎么可以?
可歷經朱雀的事情,她不得不重新評估這個男人,他面對敵人時候的心狠手辣一點都不比朱雀少
燕落拾起蕓娘跪拜時散落的金釵,動作輕柔的把釵插回到蕓娘的發髻,卻在金釵快要插入的時候猛然用力,蕓娘的頭皮一痛,卻不敢有什么反應
月光映照著他眼底未散的殺意,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倉在溫潤皮囊下的,噬骨寒芒
婚禮籌備的有條不紊,長公主果然是社交界的天花板,短短十日,三書六禮,從納采到問名,納征到請期,便準備的齊齊整整,今日便與萬俟悔定下了八月初一迎親的日子
“嗯”,燕華難得悠閑的坐在躺椅上,枕著藥圃的青蒿香打盹,線裝的本草綱目手抄本覆在臉上,陽光透過葉隙在書頁的燙金處游走,她內心不免腹誹,這古代的唯一優點,就是只要陰涼面積夠大,就不會很熱
“王爺送來了嫁衣,您要不要試一試?”綠竹望著搖椅上晃動的自己家姑娘,略顯無奈,這婚期只剩下七日了,她真的是一點都不急
“嗯......”,燕華此刻怕是沒有意識的,多日來緊張的情緒,萬俟悔的身體和燕落回京,終于緩解,因為擔心沒有睡好怕是想趁著今日好好補回來
“華兒......”,殷吹笛斜倚在廊亭玉柱上,手指輕扣描金的婚書,廣袖上的十二道暗金鑲邊與婚書上的描金蠟印遙相呼應
“嗯......”,聽見他的聲音,燕華不得不把書挪開,望著殷吹笛,陽光灼灼,殷吹笛身著玄色王爺禮服華光流轉,云錦栽就的一跑商,五爪金龍昂首盤據,龍鱗以珍珠粉與金線勾勒,在光影中泛著冷冽的虹彩,龍須則用銀絲捻制,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廣袖上十二道金鑲邊整齊排列,每條鑲邊縫隙間,隱約可見青碧色細線
腰間玉帶溫潤剔透,扣頭雕刻著猙獰的羊脂玉饕餮,獸口銜著九節銀鏈上懸著三枚銅鈴,只是銅鈴被蠟封死,只余暗啞沉悶,袍角處的海水江崖紋栩栩如生,浪濤翻涌間,和廣袖上一樣的青碧色細線若隱若現,隨著步伐晃動,好似大海浪濤拍打
頭頂的烏紗翼善冠莊重威嚴,冠翅綴著十二顆東珠,最中間的兩顆泛著詭異的血色,陽光映射下冷光閃爍,整套服飾華貴至極,卻又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蕭殺之氣
燕華伸出手,指尖劃過語帶扣頭,望著腰間的玉帶,“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她喃喃復述著山海經里的句子,略顯疑惑,為什么是饕餮?
殷吹笛并未回答,只是緩緩上前,把手中的婚書遞到燕華的手上
“淑慎有儀,實乃閨中之秀......,”,燕華喃喃自語,抬眸輕笑,“說的是我?”,她聳聳肩不予置評,繼續念道,“愿結秦晉之好,永為百年之歡”
她翻轉著云錦織就的婚書,“好似和我知道的婚書內容不太一樣”
殷吹笛望著她眉眼笑盈,喉結輕動,她曾經接過誰的婚書?雖心有不悅,但還是不著痕跡的問道,“你們那里的婚書是什么樣子的?”
“你等會......”,燕華猛然起身,接過綠竹遞過來的筆墨紙硯,高中的時候,背誦文言文是件困難的事情,后來他們新來的語文老師,就用那一紙婚書內容征服了他們所有的人,女孩子都覺得格外浪漫,所以很多人都刻意背下來
她揮動狼嚎,“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吹干墨汁,遞給殷吹笛
殷吹笛輕輕折疊,放入懷中,視如珍寶般的拍了拍,這是她寫給他的婚書
“今日你就來送這個的?”燕華疑惑
“我......”,殷吹笛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在西霞寺的后山找到了一具女尸,經仵作驗尸,云峰辨認,是云若
只是望著她笑顏如花的臉,他還是把話咽了下去,“我來是告訴你,距離婚期只剩七日了,所以婚服有沒有需要修改的”,他邊說著邊推著她走向房內
燕華展開云錦嫁衣的剎那,十二只金線繡的鸞鳥在光線下振翅,每片羽毛都嵌著細如發絲的血珀,殷吹笛替她系上石榴紅的腰帶,嬌艷的紅色將燕華的臉襯得格外艷麗
他從鏡中替她整理霞帔的手突然頓住,霞帔邊緣垂落的珊瑚珠鏈擦過她的后頸,恰好落在嫁衣下擺的鸞鳳紋上,將鸞鳥眼睛處的朱砂點染的更艷
殷吹笛替她帶上鳳冠的動作極輕,冠上垂落的珍珠簾遮住她半張臉,他的指尖不自覺的擦過她的耳垂,燕華突然抓住他的手,嬌嗔的看了他一眼
“很......,合適”,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滲出擠出來,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意,七日后她就是他的新娘子了,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三更梆子穿透刑部大堂,在寂靜的夜里蕩起回響,而宋停云垂眸坐在案前,指尖摩擦著驗尸格目泛黃的邊緣,去年鳶尾花案的卷宗在腦海里反復撕扯——二皇子因之被貶為庶人,緒雯公主卻在貴妃羽翼下安然無恙,這其中的蹊蹺令人不安
他收起案幾上的卷宗倏然起身,衣袂帶翻一盞茶,身影悄然的沒入夜色之中,身影消失的剎那,檐角銅鈴無風自響,驚起一片寒鴉
“公子......”,宋停云踏入閣樓時身姿筆直,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躬身的剪影上切割出冷硬的棱角,“證據已按您的吩咐整理妥當,絕不會留下破綻,您看?”
殷吹笛倚在檀木椅上,指尖有規律的敲擊著桌面,目光掠過桌面上的密折,最終落在左右側那封,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推,“三皇子手上的禁軍,該換人了”
燭火搖曳間,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只有先解開燕華心中的結,她就能心無旁騖的嫁給他,真正成為與他并肩的人
“明白”,宋停云捏著殷吹笛推過來的折子,垂眸掩去眼中的了然,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窗欞上,他站立的角度與殷吹笛倚坐的姿態,好似一柄合鞘的劍,“大婚在即,恭喜”
殷吹笛指尖叩擊忽然放緩,“謝謝!”喉間滾動,最終化作極淡的氣音
“云若的事情......”,宋停云忽然頓住,看見他指尖微不可察的一顫
“按計劃辦”,殷吹笛起身,往前幾步,與宋停云并肩走到閣樓欄桿處,遠眺而望,那是刑部大牢的方向
“待到新帝......”,宋停云捻動手中的玉佩,聲音壓得極低,聲怕驚碎那輪殘月,“十萬振林軍也可明目了”,他刻意將尾音拖得極長,暗藏的猶豫纏繞在字里行間
殷吹笛驟然轉身,厲聲喝道,“不行”,他攥緊手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振林軍的事情必須是瀝任一在位期間昭雪,既要清白,就要徹底的清白”,月光斜切過他緊繃的下頜,將眼底積壓多年的憤懣照的纖毫畢現,那不僅僅是父親一個人冤屈,還有是萬冤魂在他心頭刻下的烙印
宋停云喉結微動卻終究沉默,他當然明白,唯有當朝天子親口承認,才能洗盡振林軍“叛軍”污名。可這談何容易?冷笑從齒縫間溢出,帶著幾分自嘲與苦澀,正如他腰間那半枚玉佩,缺口處永遠凝結著未愈的傷痕。
“答應你的事,我不會食言”,殷吹笛忽然軟下聲線,月光照亮他眼底極少示人的疲憊,卻在觸及宋停云手中那半枚玉佩時,眼中泛起微光
他微微側首,掩去眼中青影,本來挺直的背平添了幾分滄桑
宋停云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夜風穿堂而過,吹起了他的發絲,脖頸下緣的那道似月牙般的疤痕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