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好朋友余百靈提出和柳小婷斷交的第二天,她那個瘋批前男友在網絡上大肆發帖,攻擊柳小婷是個婊子。
此時的柳小婷正顫抖尋求媽媽的幫助,可媽媽卻自顧不暇,她同樣身陷一段不穩定關系,新找的叔叔丑得歪瓜裂棗,性格暴躁,聽說他因販毒坐了八年牢,媽媽眼下只想怎么離開他,并對女兒節外生枝的情債尤為厭惡。
柳小婷的現男友袁沅發來了消息,他什么都不知道,輕快地表明游戲發布了新角色,一起來玩。柳小婷沒回應,反手將游戲卸載了。前男友正是通過監視她的游戲賬號,發現她和別人的情侶標識,才大做文章。柳小婷有沖動想把情況向袁沅坦白,但她不敢讓一個無辜的人趟渾水,況且連最親的媽媽都這樣,何況他?
無路可走是絕路逢生,各種激烈的情緒碰撞融合成一陣冷靜。
她獨自前往輿論的漩渦,學校的二手書群,前男友逮在這里大展神威,向周遭控訴著柳小婷的罪孽,以及自己多么多么受傷可憐。
最終,柳小婷當眾道歉。
窗外悄然沒入黑夜,世界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仿佛海面一處孤島,狂風暴雨后剩下一片狼籍。
袁沅的電話響起來,柳小婷疲軟接通,笑著說:“寒假是學習的最好時間,我堅決抵制游戲!”
媽媽呢,她不在房間,仔細聽可以聽見門外走廊深處傳來一聲聲抱怨與嗚咽:“…早就跟她講過不要和那個男的糾纏…”
柳小婷隨便找個理由掛斷電話,閉上眼睛,試圖昏睡過去,但身體特別冷,怎么也睡不著。
至此為止,沒有一個人主動詢問真相是什么。
網絡不是法庭,是角斗場。
她睜眼盯著白得發暈的天花板,像個傷橫累累的死人。
2
畢業第一年,柳小婷沒有考上研究生,跟隨袁沅去了深圳。她告別了大學最好的兩位朋友:風蕭蕭、一一。
高中畢業來武漢,柳小婷迫不及待逃離老家,大學畢業去深圳,她又急匆匆頭也不回。
除了讀書還是讀書的她成績并無起色,于是她決定愛生活,有了各種各樣的愛好。但她不鐘情普遍的愛好,專挑稀奇古怪。
周末不上班,柳小婷發現了市巷某處古玩城,她清晨5點便捯飭趕往,沒錢打車,就坐地鐵轉公交,拐彎抹角總算來到入口的土坡。
土坡上立著一塊巨大的拱門,拱門中間掛著一塊長長方方的牌匾:太陽古玩城。
城里鬧哄哄的,清一色的老大爺守著地攤,什么樣的顧客都有。柳小婷想起了老家的趕集,只不過買賣從蘿卜白菜換成了器具。
逛了一圈,柳小婷就乏味了。貨品太單調了吧,大部分是陶瓷。甚至有一兩個她在淘寶刷到過,好心情蕩然無存。
忽然,她被一個格格不入的畫面吸引。角落處有個漂亮女生在賣畫,準確來說是賣西洋畫。
她的作品全是翻品,柳小婷問她有原創作品嗎?她不好意思搖搖頭,解釋自己還是美術學院學生,目前僅僅希望通過翻畫名作練技術,順便賺點零花錢。柳小婷覺得有點意思,因為現在的年輕人創新遠遠大于擬古。
經交流,女生介紹了很多畫家和派系,問柳小婷喜歡哪一個,二十元賣給她。柳小婷沒怎么聽懂,但驚訝于奇低的價格,認真指了一幅:“就它吧,嗯…梵高的《日出·印象》。”
“啊,好的好的,但這是莫奈的佳作。”
“……哦,哦,那就莫奈的《日出·印象》。”柳小婷的臉紅成了猴屁股。
袁沅回到家,看見客廳多出來一幅掛畫,同柳小婷說道:“這是梵高的作品嗎?”
“不是,是莫奈。”柳小婷高聲道。
“哦,我不懂畫。”他用手指了指:“有船有水,是碼頭,太陽挨近地平線,是日出嗎?手法像印象派。”
“為什么不是日落呢?”
“我猜的。”
“嗯,你猜的挺準的。莫奈的《日出·印象》。”
“我就說吧!怎么樣?”袁沅一臉得意朝柳小婷使眼色。
“但是作者講錯了。”柳小婷不想給他得瑟的機會。
“都說我不懂畫嘛。”
“那你猜猜我多少錢買的?”
“幾百?”
“NoNoNo”
“一百?”
“不是”
“五十?”
“二十塊!從一個美術學院的女生手里淘過來的。”
“美術學院…女生…”袁沅眼里放光。
“喂!你怎么老這樣……”柳小婷伸手就朝袁沅揮去。
鬧騰一會兒,他倆雙雙躺在沙發上喘氣,笑得眼中噙淚。突然,柳小婷話鋒一轉,露出一絲憂郁:“昨天又做噩夢了。”
“網暴那天……”她吞吞吐吐,欲言又隱。
袁沅臉色慢慢陰沉:“兩年了,難道你要記一輩子?”
那件事發生半年之后,柳小婷帶著解決辦法告訴了袁沅,她要打官司,因為污蔑加侵犯隱私。她以為不止向男友單純輸出痛苦的情緒,他能便于接受。她害怕失去他,本身是自己沒有處理好上一段糾葛。當然,柳小婷何嘗不想袁沅能不介意種種去保護她,但她明白,他不會。
事實證明,袁沅確實不會。當他知曉原委,首先是生氣,因為他只想安安靜靜談個戀愛,不想惹麻煩。其次,提出分手。
理由是:他不相信柳小婷有釋懷的能力。打官司的過程耗錢耗力,贏了最好,輸了一蹶不振,極不劃算。
這會毀了他們的生活。
柳小婷察覺氛圍不對勁,但她這次沒有轉移話題,任由淚水決堤,憋了太久,哭得很大聲:“為什么我這么沒用!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為什么沒有人幫我,都在指責我?!”
她恨污蔑,恨媽媽的冷漠,恨袁沅的自私,最最痛恨自己的軟弱。
袁沅頭回見柳小婷如此崩潰,他皺著臉抱住她:“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乖啊。”
在一聲聲撫慰中,她的情緒漸漸平復。
“是他提出的分手,把我拉黑刪除,他非常陰暗,一點小事就自殺,經常同女生曖昧,還騙我聯系前女友。當我決定斷開后,他又死皮賴臉求我復合。別人只看到他的深情,指責我的背棄。但我真受不了了,只怪我和你在一起不是時候,不應該那么快。你知道嗎?最打擊我的不是這些,是最親近的人的冷漠。從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我是不被愛的……”她越說越激動。
“余百靈,我們從小玩到大,她也離開我了……”
柳小婷突然說不出話來,一味嗚咽。
“對不起,我真的忘不了……”
袁沅沒接話,一陣沉默,直到柳小婷哭得沒力氣。
“你看這幅畫,你看看太陽、船、碼頭。”
柳小婷頂著淚眼,模糊地望去。
“我以前在書上了解過心理療法。你看這幅畫,記住它的大概,時不時回想,等快忘記,再看一遍,如此往復。”
柳小婷一頭霧水,但還是照做。
時間緩緩過去,空氣變得柔和起來。
“看著我,描述畫的內容。”
“黑黑的船,小小船夫,斑駁的藍色水紋,橙紅的日頭,有煙霧,藍色的煙霧彌漫在天空中,靠近作者附近的天空一片片鵝黃……”
“你比我記得更多細節,我對畫面不太敏感。”袁沅溫柔地笑。
“怎么樣,好些了嗎?”
柳小婷點點頭,傻傻笑了起來。“好像有點用誒。頭沒那么痛了。”
“哎,那就好。”袁沅耷拉著頭,伸出手掌,“以后我就是你的心理醫生,五百一小時。”
柳小婷撲哧一笑,擠出一滴淚:“賤!”
袁沅很累很認真地抱緊柳小婷:“我希望你開心,然后過好我們兩個的日子。”
3
五年長跑,柳小婷和袁沅交換了戒指。
他們輾轉了幾所城市,換了幾處租房,一個溫馨的小家初具規模。
家庭的主心骨是袁沅,他精明能干,圓滑諳事,工作人情節節高。柳小婷是反例,小孩心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各種原因跳槽,唯一堅持保留的就是寫寫文章。
柳小婷經常說,這個家要是沒有袁沅就完蛋了。
時間是頂級的療愈大師,柳小婷頭疼的毛病也改善了許多。風蕭蕭在雙性戀中反復橫跳,一一生了個大胖姑娘,媽媽遇見良人,破碎的父女關系也修復了。親情、友情、愛情,她突然擁有了曾經不敢奢求的幸福生活三要素。
相較于她失去的,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
然而陳年舊事如同海底的沉箱,見不得陽光。柳小婷的記憶中不覺演化出一條鴻溝,很多事并沒有消失,只是越來越遠。她當然拼命把握住來之不易的幸福,但同時她也將其視作背叛。遺忘,是對過去的自己殘忍的背叛。
她從來沒有膽量與記憶里的人或事和解。
閣樓堆滿雜物,烏泱泱全是這些年打下的戰利品。袁沅讓柳小婷抽時間清理,該留的留,該扔的扔。
柳小婷喜歡在里面翻東西,但討厭整理,尤其是別人指使她干活。
半天不見的兩只灰貓正在地板上打滾,一束光投進來,漫天金茸茸的灰塵。稍微聽見響動,一溜煙的功夫,就不見了。
隨后是柳小婷的吆喚,從生氣到溫柔再到認栽。手腳動作沒閑過,一邊喊一邊找,貓沒找到,翻出了一幅畫。
“梵高的…《日出》?”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記住作者。
那個美院的女大學生怎么樣了呢?可惜沒留下她的聯系方式,說不準人家已經顯績了。
三年前,她和袁沅在深漂,立志闖出一番天地。造化弄人,如今已回老家安頓了。她此刻無比羨慕那位姑娘。
她決定洗干凈這幅畫,重新把它掛回客廳。
大功告成,天色近晚,袁沅下班了,兩只貓蹲在門口迎接他。
“交代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完成了一小半!”柳小婷撒謊臉都不紅,其實她只收完一幅畫。
袁沅開心地摸貓,其中一只甚至跳起來趴在他肩膀上蹭他的臉。“菲菲,真乖啊!”
誰都沒注意柳小婷大大的白眼。
“咦,這幅舊畫被你翻出來了呀。”袁沅立在掛畫面前。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良久。
柳小婷敏銳捕捉到他的眼神,她明白他也在懷戀。
“怎么啦,你不喜歡嗎?看那么久,又準備挑刺兒?是擺放的位置不合你意嗎?”
袁沅含笑搖搖頭:“想到了一些事。”
“咋,想到了什么?”
袁沅停頓了會兒,:“我記得這幅畫的作者是不是一個漂亮女生?”
“我擦!,你是想死吧?!”柳小婷氣哄哄:“是莫奈,莫奈啊!”她這會竟又叫對了作者。
果然,女人在對付男人的時候,智商賊高。
“誒不是,你怎么死性不改呢?”柳小婷嘴巴像機關槍,連連輸出:“想當年,我也是被你這雙看樹都深情的吊妹眼上鉤了。”
“瞧你這話說得。”袁沅不急不慢:“愿者上鉤,你沒這個心,我也沒這個本事啊。”
“你不去做律師真是浪費人才。”
“老婆還是了解我的,我剛好周末想去法庭旁觀,要不你陪我去一趟?”
“別開玩笑了!我真生氣了!”柳小婷要開始耍無賴了。
袁沅立馬捧住她的臉,從左親到右。
“喂,好多口水啊,好了好了,我不生氣了!快走開!快走開!”
這叫什么,走女人的路,讓女人無路可走。
4
除了袁沅、風蕭蕭和一一,沒人知道柳小婷是暢銷書作家。
她爸爸常常戲謔她:做家庭主婦去咯。她媽媽有時著急有時無所謂:女人必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或者女人只需要把家庭照顧好。
柳小婷在出名前,就決定隱姓埋名,大概是網絡給她留下了陰影。她喜歡古文學,對《詩經》愛不釋手,從這本古書中摘取筆名,名為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芣苢是車前草,草賤且頑強。
她的名作即處女作《不過一場夢》,主角亦為芣苢,因意外從二十五歲穿越到十年前的高中時代。
書中寫道:“再次睜開眼,模糊中,我行至一棵樹下,人潮擁擠,眾人似乎有目的地趕往同一個方向,空氣的躁熱暗示著此刻是夏季抑或回暖的春天,我慢慢看清這個世界,屏住呼吸,心跳驟然加快。我頓時攤開手臂,不可思議地看著高中的校服,胸前綴著一個長方形牌子,上面赫然表明此刻的我的身份:方芣苢。
這才意識到一件事:我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