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本宮送你的見面禮,還滿意么?”
奴隸群的末端站著一衣衫襤褸的青年,雙手被麻繩捆綁摩擦滲出駭人的傷痕,頭發凌亂地散在額前看不清什么表情。
一道長長的、貼著脊椎的刀傷,讓他佝著背在風雪中不住顫抖。
沛國送來的質子。
裴皇離座向下邁了臺階,那質子被兩個士兵以一個臉部幾乎貼地的扭曲形態壓到最后一層的階根底下。
他被按得疼了,顫抖的幅度愈發加大。
“六皇子,嗯…在沛國沒什么存在感,本宮甚至未記住你的名諱,和那些被本宮射死的女人們一樣無用啊…你的母親尹藍月也是沛國最無能的公主,是葬身于宮殿的走水中吧,連具全尸也沒留下。”
極致的羞辱讓他開始躁動著掙扎,喉嚨里含混著震怒的低吼,像一匹憤懣反抗的野狼。
奈何野狼負了傷受人鉗制,一腳被踢彎雙腿,兩個膝蓋骨狠狠地砸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裴皇笑意盈盈地說著,眼底一片狠戾。
“六皇子息怒,本宮并非有意冒犯你。”
“只是這次沛國挑釁在先,害得我燕國損失眾多將士……這個仇,本宮實在咽不下去。”
明晃直白,睚眥必報,孤身的質子宛如刀俎上的魚肉,任人擺布。
寧霽低著頭,沙啞地說出今晚第一句話:“裴皇想怎么解決?一并朝我來好了。”
時光倒退回半個時辰前——
北地燕國,連綿山脈銀裝素裹。
黑漆金紋的雕梁畫棟,懸掛的紅燈籠連著串兒地在風雪中搖曳,皇都的露天宮宴上,琵琶音調跳脫而勾人,如墜珠,如裂帛,直穿入耳。
“天佑北燕!雪神降下瑞雪庇佑我國,又有吾皇英勇善戰保衛我燕子民,實乃燕國之幸!”
宴席間是燕國裴氏的皇族與權貴官相的親眷們,人人緊圍著貂皮大氅,足下踏著銅質扁狀暖爐,手上或刺拉拉地用匕首分食著炙肉,或捏著酒杯豪爽地灌飲酒水。
有人起身,借著酣暢淋漓的酒意舉杯敬高座上皇帝陛下。
風雪恣肆,殿中央彩紗薄衫的舞女們極盡所能地扭動著腰肢,一招一式皆帶著對觀賞者的討好與獻媚。
風華正茂的裴皇正坐于虎皮鋪就的鑲金皇位上,噙笑舉酒,威儀凜凜:
“前些日子,燕沛戰事大捷,離不開各位與本宮的戮力同心。現各位勇士已陸續回到皇都,本宮敬各位燕國英雄與家眷!”
又斟滿一杯酒:“這杯,敬魂隕戰場的同胞們……”
酒緩緩淋于雪中,洇開一小處凹陷。
場中肅靜下來,暗流詭異地涌動著,原先歡笑的人群變得神情各異,有的沉默不語,有的紅了眼眶別開視線。
一剛從戰場脫下戎裝的將軍憤然起身,朗聲道:“東南沛國以商業立國,沛國人狡詐貪利,蠅營狗茍,此番因和我國談礦石生意不妥,便不顧道義發兵挑釁。”
另一將軍也起身,語氣滿是鄙夷與輕蔑:“我燕國男兒驍勇,將他們打得節節敗退。他們當真是圓滑變通,進獻給我們一百奴隸不說,還將皇子送到皇都為質,試圖翻篇揭過此事。”
裴皇淡淡地看著意料之中的群憤場面,嘴角不禁上揚,沉聲開口:“將沛國的奴隸們連同那質子一同帶上來。”
傳話的回聲響過幾輪,身著魚鱗鎧甲戴頭鍪的士兵壓著一群黑黢黢的人上來了。
他們身上都是破爛不堪的粗麻布衣,泥漬與血漬被霜雪掩蓋,枯燥打結的發凍在一起,雙腳在嚴寒中失去知覺,不論老人與青年,都已眼神空洞,被人推搡著艱難向前蠕動。
“怎么沒有女人呀?”
一青年官眷開口發問,眾人隨他所言,疑惑著四下打量,目光最終聚焦在如背景板般舞動著的五彩衣衫上。
她們機械地揮舞著手臂,眼里是同樣的空洞與絕望,整體畫面透著一種詭異而驚心的美。
終于一名女子耐不住長時間的舞蹈,痛呼著跌倒在地,整齊和諧的隊形一下子被破壞。
四面八方的羽箭與鐵鏢隨即破空勁出,霎那間,大殿中央躍動的女子們紛紛倒地,殷紅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紅了紛繁花樣兒的羊毛地毯。
親眷們倒吸一口冷氣,畏縮地將身邊的孩子們摟在胸口,這暗處埋伏著裴皇來影無蹤的玄箭軍和玄鏢軍。
裴皇滿意地抖了抖繡著山河日月的帝王袍,袖口繁復的龍紋生動非凡。
這出好戲,自然是演給立于奴隸群末端的那位沛國六皇子。
時間軸撥回正軌——
裴皇略顯吃驚地挑起眉,臉上笑意加深,堆疊出的褶紋卻透著狠意。
“除卻本宮剛剛射殺的女人,場上還有幾十個奴隸,哦不,都是你們沛國子民。年節之日,不如我們來玩一個游戲:本宮的玄鏢軍朝殿下射出一鏢,本宮便允諾放走一個奴隸,直到殿下撐不住為止。如何?”
一時間人聲沸騰起來,喧囂大多來自本死氣沉沉地奴隸群體,圍觀的燕國親眷本以為他們是不忍本國皇子受此欺辱。
慢慢地,他們發現那許多雙的眼中,透露出的不是憤恨與怨懟,而是一種近乎于病態的激動與渴望,對生的渴望。
如此經不起試探,惹人唏噓的人性。
寧霽沒有說話,吃力地從跪著的形態踉蹌起身,背微微后挺,半張臉從發間露出,眸子直直對上裴皇,襯著難言的堅毅。
這種傲慢的姿態無疑挑釁了上位者,裴皇冷臉抬手,“嗖嗖——”兩聲,兩枚鐵鏢從暗處快速飛出,精準地嵌入血肉之軀的非要害處。
寧霽凜然不動,像一座本該受世人朝拜的英雄象,他瞇眼冷道:“繼續。”
再兩鏢利落飛來,這次有意瞄準他的腿部,他開始搖晃,薄片的身影多了幾分可憐的味道。
在場的皇族親眷有人不忍目睹如此血腥場面,好言勸說寧霽向裴皇討饒,裴皇冷傲但心慈,會放他一馬。
前者一言不發,默默地承受著鐵鏢接連刺入身體,血色很快染遍了全身各處。
裴皇臉色陰沉得可怕,不禁掐握上盤踞腰間的赤霄九節鞭,快步沖下臺階,振臂一甩,帶著暗刺的鞭子如游蛇閃電,劈天而來。本還倔強站立的寧霽一下被他掀倒在地。
他攤在冰冷的雪地上,整個胸膛麻木得快沒知覺,腹部又是鉆心的疼痛,口腔里混著黏膩的血腥液體,他強忍不住,吐出一口腥甜。
耳朵似乎在滲血,他的意識變得模糊,裴皇高舉著長鞭立刻便要落下,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住手——”
一聲嬌喝猛然止住了災難的降臨。
寧霽偏過頭去,只見一身披緋紅色錦緞大氅的女子急步而來。
女子身形高挑,面若芙蕖,那緋紅緞面上一對金線繡織的鳳凰圖案栩栩如生,頭頂的鳳冠嵌著名貴剔透的紅寶石,金步搖的細鏈隨著步伐急促地甩動。
“枝兒,你怎么來了?”
裴皇頓時如孩童般局促地將鞭子背在身后,匆匆走下臺階,柔和的笑容里滿是關切,“今日天冷,宮宴又設在戶外,本宮擔心你著涼才未傳信給你,你不會怪我吧?”
裴霜枝抿了抿唇,咽下焦急的神色,緩緩說道:“我不怪你。”
裴皇聽聞喜笑顏開,轉頭吩咐道:“長公主到臨宴會,快加一把椅子,放在本宮旁邊。”
緊張氣氛因裴皇的喜悅和長公主的到來給人有喘息機會,眾人擦擦剛才被嚇出的冷汗,連忙拱手行禮:“臣等拜見長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裴霜枝雙手疊放于腹間,儀態端莊:“眾卿不必多禮。”
她看了眼身后的大殿,柔聲道:“天氣寒冷,各位親眷不如隨本宮進殿內重續盛宴,沛國快馬進貢來一些新鮮瓜果,本宮想與諸位一同品嘗。”
剛還受驚的眾人一聽此話高興得不得了,飛雪不止的寒日,雖有棉衣暖爐,露天場地哪抵得上室內溫暖。
裴皇愣住,定定地看向她。裴霜枝一臉了然的神情,安慰地搭上他的手背:“先將奴隸先關進牢中,今日難得佳節,我還想好好與你一起過呢。你也不舍得讓我受凍吧?”
裴皇眼中終有松動的神色,冷酷消弭在三月春水般的溫柔中:“好。”接著,他揮手按她說的所有吩咐下令。
清理的和挪地方的人同時行動,場面變得熱絡嘈雜起來。裴霜枝動作柔和地拿過裴皇手中的赤霄九節鞭欲,將其盤回他的腰間,剛一觸碰,指尖便沾到了黏膩的血跡。
她遲疑地扭頭,看向地上無人顧及,且奄奄一息的寧霽。
“沛國為停戰送來的質子。”裴皇柔聲為她解釋,“在沛宮不受寵,送過來替罪罷了。”
“血別弄臟了你的手。”
寧霽想,他此刻的姿態一定很狼狽,跟被斬成兩段、瀕死掙扎的蠕蟲別無二致。
他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抬頭,正好對上裴霜枝充滿探究的雙眸。
她朱唇輕啟:“你叫什么名字?”
他直勾勾地看她,似要將她姣好的面容一寸一寸刻印在心里:“霽。”
燕國皇室與百姓向來崇敬雪神,以冬日不斷的飛雪為祥瑞,他一個名字偏要這雪停。
出乎意料地,未接收到帶有殺意的信號,寧霽疑惑,原本探究的目光竟多了幾分饒有興趣的玩味與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