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順著蕨葉滴進陶罐，溫令襄數(shù)著水珠等第七次沸騰。這是母親教過的煎藥法，露水需經(jīng)七滾七濾才能去其寒性。少年在火堆旁昏睡，他肩頭滲出的黑血染紅了臨時包扎的芭蕉葉——那是她趁夜冒雨采來的。
“咕嚕——“
腹中的轟鳴驚飛枝頭山雀，溫令襄摸向腰間暗袋，昨日挖的野葛根還剩半截。她將葛根削成薄片鋪在燒熱的石板，學(xué)著奶娘在溫府小廚房的做法，用竹筒收集的松脂油細細煎烤。焦香混著藥香彌散時，少年眼睫微顫：“...胡餅？“
“是葛餅?！皽亓钕逵孟磧舻陌鰵な⒘似f過去，“小心燙。“她記得父親下獄前月，曾帶她踏青時烤過野葛。那日母親用羅帕包著新摘的紫蘇葉，說卷著吃能祛濕氣。
少年咬下一角，忽然盯著她發(fā)間的草梗：“你束發(fā)的青藤...是蛇莓莖？“溫令襄摸了摸那截暗紅的莖稈，這是今晨在溪邊洗衣時隨手編的：“能防蚊蟲?！八聝善~子揉碎，汁液抹在少年滲血的繃帶上，“還能止血?！?/p>
日頭爬過樹梢時，溫令襄背著藤筐鉆進竹林。腐葉下的竹蓀傘蓋還未完全展開，這是母親最愛的素羹食材。她小心避開帶紫斑的毒菇，忽然聽見窸窣聲——枯枝間纏著條蛻下的蛇皮，完整得能看清鱗片紋路。
“三寸金環(huán)...“她喃喃著將蛇皮收入囊中。去年秋咳疾發(fā)作時，李嬤嬤就曾用這種蛇蛻混著川貝蒸梨。石縫間幾株開著藍花的草藥隨風(fēng)輕晃，溫令襄用竹片連根掘起，根須沾著的紅泥讓她想起涇川巷院中的花圃。
回到山洞時少年正在磨刀，他握著溫令襄的魚腸劍在青石上劃出火星。“劍脊有裂。“他屈指輕彈劍身，“需用野豬油淬火?！皽亓钕迥〕鰟偛傻乃芍骸澳赣H說松膠比豬油韌?！?/p>
兩人就著火光修補兵器時，溫令襄發(fā)現(xiàn)少年握刀的姿勢與父親舊部王參將如出一轍。當(dāng)魚腸劍重新泛出寒光時，她忽然問：“你可知'七星續(xù)命燈'的擺法？“這是父親書房暗格里殘卷記載的，昨夜她拿石塊在洞中試擺卻總差一星。
少年用木炭在地上畫出七斗陣：“要借月華?！八钢错斄严?，“今夜正逢望日?！皽亓钕鍏s將陣法稍偏三寸：“母親改過方位，說女子屬陰...“話音未落，少年突然咳出黑血，濺在陣眼位置。
入夜，溫令襄在月下拆解染血的衣襟。逃亡時扯破的袖口需要縫補，她拔下三根發(fā)絲浸過松膠，借著螢火蟲的光穿針引線。這是跟母親學(xué)的“千絲繡“，用頭發(fā)當(dāng)線可保三年不腐。少年倚在巖壁看她飛針走線，忽然說：“你落針總偏西南?！?/p>
“母親是左撇子。“溫令襄咬斷發(fā)絲，補丁上的纏枝紋竟與布老虎的針腳吻合。她將縫好的外衫扔給少年：“明日去溪邊捉魚，缺個網(wǎng)兜?！?/p>
第二日薄霧未散，溫令襄已在溪中布下藤網(wǎng)。她將搗碎的馬齒莧撒在上游，這是引魚群聚集的土法。少年蹲在岸邊削竹篾，忽然說：“你該在辰時收網(wǎng)。“溫令襄卻解開腰間布袋，撒了把苦楝子：“未時三刻，等魚醉?！?/p>
日影西斜時，藤網(wǎng)中果然兜住七八條肥鯽。溫令襄剖魚的動作利落，魚鰾完整剔出晾在石板——這是母親教過的制膠法。少年盯著她處理魚腸的手勢：“溫府嫡女竟會庖廚粗活？“
“嫡女也要給父親熬醒酒湯?！皽亓钕鍖Ⅳ~骨丟進藥罐，“母親說魚骨湯配紫蘇...“她忽然頓住，這是滅門前夜廚房飄著的香味。少年默然接過陶罐，往里扔了把剛采的野蔥。
暮色降臨時，山洞飄出焦香。溫令襄用薄石片烙著葛根餅，忽然說：“該撒鹽了。“少年從行囊摸出個竹筒，倒出的卻是灰白粉末：“巖鹽混了草木灰?！皽亓钕鍏s將昨日收集的蜂巢掰下一角：“用這個甜?！?/p>
就著火光，溫令襄用魚刺在樺樹皮上記賬。這是跟父親學(xué)的理家法，今日采了三兩竹蓀、五株藍花地丁，還欠少年半筒巖鹽。少年忽然遞來塊削平的木牌：“用這個?！皽亓钕迤骋娝痰臉?biāo)記——竟是溫府庫房用的貨品編碼。
夜雨突至?xí)r，溫令襄用蛇皮堵住漏雨的巖縫。少年在洞口布下預(yù)警機關(guān)，將削尖的竹刺埋在腐葉下。溫令襄卻添了幾叢毒漆藤：“沾血立潰。“這是母親醫(yī)書末頁的批注，她花了三年才看懂。
三更時分，少年傷處突發(fā)高熱。溫令襄冒雨采來夜交藤，混著白日曬干的蛇蛻搗成糊狀。敷藥時她哼起母親常唱的安神曲，少年在囈語中抓住她手腕：“...阿姐...“
溫令襄僵在原地。滅門那夜胞弟被奶娘抱走時，也是這樣攥著她的腕鈴。她輕輕掰開少年手指，發(fā)現(xiàn)他掌心紋路竟與父親留下的塞北輿圖某處重合。
晨光熹微中，溫令襄在溪邊浣衣。皂角汁混著草木灰在石板上搓出泡沫，她忽然看見上游漂來半片殘破的紙鳶。竹骨上熟悉的彩繪讓她渾身發(fā)冷——這是她七歲生辰放飛的百福鳶，本該掛在溫府祠堂。
紙鳶尾部的金粉寫著新墨：“酉時三刻，梅嶺相見?！白舟E與父親絕筆信如出一轍，但“梅“字最后一勾的頓筆方向，卻是母親特有的寫法。
少年在身后輕咳：“要下雨了。“溫令襄將紙鳶收入袖中，轉(zhuǎn)頭已換上平靜神色：“今日該換藥了?！八崎_少年衣襟時，發(fā)現(xiàn)赤蝎蠱蟲移動的位置，正對應(yīng)昨日在樺樹皮上標(biāo)記的星圖。
午間燉魚時，溫令襄多放了把野花椒。少年嗆得眼眶發(fā)紅，她卻盯著跳躍的火苗：“花椒能辨毒。“這是李嬤嬤教的，若湯中被人下藥，食客必先察覺麻味。少年擱下竹箸：“你疑我？“
“我疑這溪水?！皽亓钕鍖y簪探入陶罐，簪頭瞬間泛黑，“上游有人投毒?！八黾堷S殘片，金粉在毒液中析出靛藍紋路——正是長公主府暗衛(wèi)的標(biāo)記。
暴雨傾盆而至?xí)r，溫令襄正在加固陷阱。她用藤蔓編的吊網(wǎng)兜住巖縫，少年卻拆開重系：“活結(jié)該打三重?！八种阜w的動作，像極了父親舊部馴鷹時的繩技。
當(dāng)夜山洪暴發(fā)，兩人縮在高處的樹洞。溫令襄用魚鰾膠補著漏水的靴底，少年忽然說：“你該在針腳涂蜂蠟。“他遞來塊黃澄澄的蠟片，正是那日從蜂巢取的。
溫令襄就著火光封膠，忽然瞥見蠟片里裹著只死去的工蜂。蜂腹隱約有金線閃爍，與父親蜜蠟中的星砂如出一轍。她佯裝不覺，將蠟片收入暗袋——那里還躺著母親的金簪，簪頭蓮瓣不知何時多了道裂痕。
五更天最黑時，溫令襄摸出偷藏的蛇牙。白日剖魚時她私藏了毒牙，此刻正將毒液涂在魚腸劍刃。樹洞外傳來夜梟啼叫，三短一長，與滅門那夜的暗號相同。
少年在夢中囈語：“...鑰匙在...“溫令襄握緊劍柄，月光恰在此時穿透云層。她看見少年脖頸的火焰胎記正在滲血，而血珠滾落的軌跡，與紙鳶上的星圖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