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上的薄荷被秋陽曬得蔫了半邊，葉子蜷成小小的筒狀，像誰沒說完的話。姑姑（溫痕）把最后一本存折塞進姑父手里時，指腹在燙金的“儲蓄“二字上蹭了蹭，那是外公昨天從醫院托人捎來的，牛皮紙信封上還沾著淡淡的滅菌包的味道。姑父的拇指摩挲著存折邊緣，嘴角勾出半截笑，金戒指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還是你爹疼你，老婆。”

廚房的瓷磚地上洇著圈水漬，是早上洗菜時潑的。姑姑系著藍布圍裙站在灶臺前，淘米水在鋁鍋里咕嘟冒泡，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細紋。小逸縮在門后的陰影里，膝蓋抵著冰冷的墻，看姑父踮腳從吊柜里翻出個玻璃瓶，磨砂瓶身看不清里面的東西，只聽見細碎的粉末簌簌往下掉，落進盛著米粥的白瓷碗里，像初春沒化透的雪粒。

“咳咳?！肮酶竿蝗磺辶松ぷ樱∫葳s緊把臉埋進膝蓋，耳朵卻豎得尖尖的。姑父的皮鞋踩在瓷磚上發出“嗒嗒“聲，停在姑姑（溫痕）身后，“給那老東西送飯時，把這個帶上?！八f話時帶著笑，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貓爪子撓過玻璃，“告訴他，遺產的事我不追究了，讓他在醫院里安生待著。”

姑姑手里的鐵勺“當“地磕在鍋沿上，米湯濺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背。她沒吭聲，只是把火調小了些，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小逸數著她圍裙上的補丁，一個、兩個、三個，都是用不同顏色的碎布拼的，像朵開敗了的花。

姑父往藤椅上一坐，二郎腿翹得老高，褲腳滑上去，露出腳踝上的淤青。他摸出煙盒抖出支煙，沒點燃，就夾在指間轉著玩，“你說這老頭，都快油盡燈枯了，還攥著那點錢干啥？“煙霧從他鼻孔里鉆出來，在陽光里扭出歪歪扭扭的形狀，“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

“別說了?！肮霉猛蝗淮驍嗨?，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把粥盛進保溫桶，動作慢得像在做什么精細活，桂花從罐子里倒出來時，香氣撲了滿臉，甜得發膩。小逸想起之間記得誰說過：外公上次吃桂花糕時的樣子，脖子上起了連片的紅疙瘩，癢得整夜睡不著，抓得血痕一道疊一道。

姑父突然站起來，皮鞋碾過地上的煙蒂，發出細碎的響聲。他伸手想去摸小逸的頭，小逸像被針扎似的往后縮，后背撞在門板上，震得門框上的蛛網簌簌落灰?！斑@孩子，怕我干啥？“姑父的笑聲里帶著點什么，讓小逸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可是你親爹。”

姑姑把保溫桶的蓋子擰得死緊，金屬扣“咔嗒“一聲鎖住了。她扯過小逸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被姑姑粗糙的手指攥著，像被鐵鉗夾住似的?！白吡恕！肮霉玫穆曇艉茌p，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拉著他往門口走。

“記住我說的話。“姑父在身后喊，聲音撞在墻上彈回來，“告訴那老東西，安分點?！?/p>

小逸回頭時，正看見姑父把那個磨砂玻璃瓶塞進抽屜深處，陽光從窗簾縫里斜射進來，照在他得意的笑臉上，像幅被蟲蛀過的畫。保溫桶在姑姑手里晃悠著，桂花的甜香從縫隙里鉆出來，纏在小逸的鼻尖上，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樓道里的光線很暗，姑姑的影子被樓梯口的燈拉得老長，像條拖在地上的尾巴。小逸被她拽著，一步一步往下挪，每走一級臺階，保溫桶里的粥就晃一下，發出悶悶的聲響，像誰在里面敲著小鼓。他想起外公病房窗外的那棵老槐樹，葉子黃了大半，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窗臺上，像堆碎金子。

走到樓下時，姑姑突然停住腳，蹲下來看著小逸。她的眼睛里有紅血絲，像爬滿了蜘蛛網?！靶∫?，“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顫抖，“等會兒見到外公，別亂說話?！八焓窒朊哪?，小逸卻躲開了，她的手僵在半空，最后慢慢收了回去，指尖沾著的桂花碎屑簌簌落在地上。

秋風卷著落葉滾過墻角，發出“沙沙“的響聲。姑姑重新拉起他的手，這次握得很松，像怕捏碎了似的。保溫桶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布套滲出來，暖乎乎的，可小逸卻覺得渾身發冷，像揣著塊冰。他抬頭看姑姑的側臉，陽光照在她鬢角的白發上，亮得刺眼，像外公病房里的輸液管。

病房的窗欞上爬著幾縷初秋的陽光，落在外公枯瘦的手背上，像一層薄而脆的金箔。姑姑拎著保溫桶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桶壁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滑下來，在白瓷磚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小逸縮在姑姑身后，鼻尖蹭著她洗得發白的衣角，聞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混著桂花的甜香，那香味從保溫桶的縫隙里鉆出來，甜得有些發膩。

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響了一聲，王浩扯著桃子的衣角跑過來，書包帶子在背后甩得老高。“外公！”他的聲音撞在病房的白墻上，彈回來時帶著孩子氣的雀躍，可當他看清外公插著輸液管的胳膊時，聲音突然卡了殼，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似的。外公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想抬手摸摸王浩的頭，胳膊卻重得抬不起來，只能扯著嘴角笑，皺紋里盛著的都是疼惜。

“小逸也來了。”外公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輕輕一碰就發顫。他看向躲在姑姑身后的孩子，小逸的頭發稀稀黃黃，額前的碎發遮住眼睛，露出的下巴尖得像顆小核桃。比同齡孩子矮了小半個頭，站在王浩身邊，像株沒長開的豆苗。小逸突然就紅了眼眶，眼淚啪嗒掉在自己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他想起早上在家的廚房，爸爸背對著他站在灶臺前，手里拿著個小小的紙包，往盛桂花粥的白瓷碗里倒著什么，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去，像冬天沒下透的雪。

姑姑這時把保溫桶往床頭柜上放，動作重得讓里面的粥晃了晃。蓋子剛掀開一條縫，桂花的甜香就漫了滿室，像打翻了蜜罐，稠得化不開。王浩的鼻子立刻動了動，眼睛瞪得溜圓：“好香??！是桂花粥嗎？”他湊過去，鼻尖幾乎要碰到碗沿，“外公，我能喝嗎？就一口?！?/p>

桃子突然“呀”了一聲，伸手想拉王浩：“外公對桂花過敏呀，上次吃了塊桂花糕，渾身都起疹子了?！彼脑掃€沒說完，就被姑姑猛地打斷，“別亂說！我難道不知道我爸對什么過敏嗎？你們這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姑姑把保溫桶往懷里一抱，胳膊肘支著桶底，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眼神里的厲色讓桃子往后縮了縮。

小逸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早上姑父翹著二郎腿坐在藤椅上，陽光從他油亮的頭發上滑過去，落在他嘴角那抹古怪的笑上?！案嬖V那老東西，這次就饒過他?！惫酶傅穆曇粝衲モg了的刀子，刮得人耳朵疼，“讓他好好待著，別再想著那些不該想的?！彼焓窒朊∫莸念^，小逸卻像被燙到似的往后退，后腰撞在門框上，疼得他咬著嘴唇沒敢出聲。姑姑當時就在旁邊納鞋底，針扎在布上的聲音“篤篤”響，她頭也沒抬地說：“那是你爸，怕什么?！笨尚∫菘粗职种讣庹粗陌咨勰?，胃里突然一陣翻攪。

“讓孩子喝吧?！蓖夤攘藘陕暎曇糨p得像嘆息，“我這身子骨，也喝不了這些了?！彼粗霉镁o繃的側臉，她鬢角有根白頭發特別顯眼，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姑姑的手還死死攥著保溫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王浩已經急得直跺腳，伸手想去搶，“姑姑小氣！就喝一口都不行嗎？”

就在這時，王浩一把搶過碗，勺子還沒拿穩就往嘴里送，桂花的甜香混著米粥的軟糯滑進喉嚨，他咂咂嘴，眼睛彎成了月牙：“真好喝！”第二勺剛送到嘴邊，他突然皺起眉頭，臉猛地漲紅，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似的，“呃……”

桃子尖叫起來時，王浩手里的勺子“當啷”掉在地上。他的嘴唇開始發紫，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像打翻了的牛奶。身體軟軟地往地上倒，小逸眼看著他的眼睛翻上去，露出大片的眼白，像兩只受驚的魚。

姑姑手里的保溫桶“哐當”砸在地上，桂花粥潑出來，金黃的米粒混著褐色的桂花散了一地，甜膩的香味突然變得刺鼻。她僵在原地，臉色白得像病房的墻，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上抽搐的王浩，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外公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輸液管被扯得晃了晃，他想去抓王浩，卻重重摔回枕頭上，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小逸撲過去抱住外公的胳膊，外公的手冰涼，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巴夤彼蕹雎晛?，眼淚糊了滿臉，恍惚間又看見自己父親（溫馨的姑父）往粥里撒粉末的樣子，那些白色的顆粒在金黃的粥里慢慢化開，像一朵無聲綻放的毒花。

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醫生護士推開門時，王浩已經不動了，嘴角的白沫凝固在下巴上，和地上的桂花混在一起，甜腥的氣味漫了開來。姑姑突然蹲下去，雙手插進頭發里，發出像野獸一樣的嗚咽，聲音撞在慘白的墻壁上，碎成一片一片的，落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