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氣味總帶著一種粘稠的滯重，在307病房的每一個角落彌漫。百葉窗被拉得很嚴實，只漏進幾縷瘦長的陽光，斜斜地落在病床邊緣，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李建明趁著沒人悄悄推門進來時，皮鞋底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極輕的聲響，像怕驚動了什么，又像早已把這里的寂靜當成了可利用的掩護。

溫馨還睡著。她陷在白色被單里，臉廓被襯得愈發小巧，眼窩微微陷著，長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上投出淺淡的陰影。氧氣管從她鼻翼兩側延伸出去，連接著床頭的呼吸機，規律的“嘶嘶”聲里，她的胸口緩慢起伏，像一汪快要干涸的湖。

李建明站在床邊，目光掃過床頭柜。那里放著外公削好的蘋果，用保鮮膜仔細裹著，旁邊壓著桃子寫的便簽，字跡圓圓的，提醒著“醒了喝溫粥”。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溫馨蒼白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真好，還沒醒。醫生說她頭部受創，醒來大概率會失憶，那些前塵舊事，愛恨糾葛，都會像被橡皮擦過的紙，只留下一片空白。

這空白，就是他的機會！！！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錦盒，打開，里面是條細細的金項鏈，吊墜是顆小巧的愛心。上周他來的時候，溫馨醒過片刻，眼神茫然地看著他，像個迷路的孩子。他抓住她的手，說“我是李建明，你的爸爸，你以前最信任的人”，她沒說話，只是指尖微微動了動，那點微弱的回應，足夠讓他心里的算盤噼啪作響。

他記得溫馨母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公司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將來都是溫馨的。那時候他還只是個車間主任，看著溫家的產業（溫嵐打下來的產業，也就是溫馨的媽媽打下來的產業），眼睛里像落了星星。后來溫嵐去世后，發生了一系列事情。溫馨不認他，他消沉了好一陣子，直到聽說她出了車禍，躺在醫院人事不省，心里那點熄滅的火苗，又“騰”地竄了起來。

“你又來干什么？”佳麗端著水杯進來，看到他時愣了愣。

“我順路，過來看看我自己的女兒。”李建明把項鏈放回包里，語氣自然得像在說天氣，“她還是老樣子？”

佳麗把水杯放在床頭，不回答他的話，“對了，上次你說認識康復科的醫生，能不能幫忙問問……”絲毫不客氣，對他這種人沒什么需要客氣的。

“沒問題。”李建明打斷她，目光又飄向病床，“我還有事去問醫生，先走了，明天再過來。”

他走得匆忙，沒注意到走廊盡頭，梅英（李建明在溫馨母親去世后的現任妻子）牽著妞妞（溫馨爸爸也就是李建明和梅英生的女兒）站在安全出口的陰影里。妞妞穿著黃色的小熊外套，手里捏著塊奶糖，看到他就雀躍地揮手：“爸爸！”

梅英死死拽著女兒的胳膊，指節泛白。她跟了他三天了，從工廠、公司到醫院，這條路線他走得熟門熟路，熟到讓她心里發寒。昨晚她翻他公文包，看到那張股權變更的空白協議，上面赫然寫著溫馨的名字，旁邊還壓著張便簽，記著幾個律師的電話。

“爸爸去哪兒了？”妞妞的奶糖化了，黏在手指上，“不是說帶我去買氣球嗎？”

梅英沒說話，只是牽著女兒往307病房走。她的腳步很輕，棉鞋踩在地上悄無聲息，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見過溫馨，

梅英想：李建明，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難道是想要以前的女兒，不要妞妞嗎？不行，溫家的財產必須留給我妞妞，我妞妞才是唯一的繼承人。

在李建明偷偷藏起來的舊照片里，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姑娘，此刻就躺在里面，成了丈夫魂不守舍的理由，成了威脅她家庭的定時炸彈。

推開門的瞬間，梅英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病床上的人。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溫馨臉上，給她蒼白的皮膚鍍了層虛浮的暖色，氧氣管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條貪婪的小蛇。

“這就是你爸爸天天惦記的人。”梅英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狠勁，低頭對妞妞說，她恨溫馨母子，要不是溫馨的母親，她的女兒在之前不會被幼兒園的很多人罵是沒有爸爸的雜種。

妞妞似懂非懂，指著氧氣管問：“媽媽，那個是什么？像小蛇。”

“是沒用的東西。”梅英的視線落在那根透明的管子上，心里突然竄出個瘋狂的念頭。她知道李建明打的什么主意，那點股份，足夠讓他拋棄自己和妞妞，她不能輸，絕不能。

走廊里傳來護士推車的聲音，漸行漸遠。病房里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樣。佳麗剛剛出去打水，說要給溫馨擦臉，現在正是時候。

“妞妞，你看窗外有小鳥。”梅英指著窗戶，趁女兒轉頭的瞬間，手已經探了過去。氧氣管很軟，帶著溫熱的濕氣，她的指尖觸到接口處，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

呼吸機還在“嘶嘶”地工作，像在催促她。她想起結婚時李建明給她買的紅圍巾，想起妞妞第一次叫“媽媽”時的樣子，想起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小家……這些溫暖的片段，此刻都變成了扎人的針，刺得她眼睛發酸。

“媽媽，沒有小鳥呀。”妞妞轉過頭，好奇地看著她。

梅英深吸一口氣，猛地用力一拔。

“噗”的一聲輕響，像個被戳破的氣球。氧氣管脫離了呼吸機，軟軟地落在被單上，帶著一串細小的水珠。

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隱約的風聲。溫馨的眉頭猛地皺緊，嘴唇開始急促地翕動，像離了水的魚。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紫，原本平穩的呼吸變得慌亂而微弱，胸口起伏越來越快，卻吸不進一點空氣。

“媽媽，姐姐怎么了？”妞妞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住了，癟著嘴要哭。

梅英的手還僵在半空，手心全是冷汗。她看著病床上痛苦掙扎的溫馨，心里沒有報復的快感，只有一片空茫的恐懼。她拉起妞妞，轉身就往外跑，小皮鞋在地上拖出雜亂的聲響，像在逃離一場滅頂之災。

走廊里，李建明正和迎面走來的醫生說話，眼角瞥見她們，剛要打招呼，就看到梅英慘白的臉和妞妞憋紅的眼眶。他心里咯噔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

李建明像被施了定身咒，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看著梅英慌亂躲閃的眼神，看著307病房敞開的門，看著里面佳麗撲在病床邊哭喊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公文包里的股權協議像塊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臉上，暖得有些刺眼。想起自己這些天打的齷齪算盤，想起梅英剛剛那驚魂未定的樣子，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妞妞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像根細針，扎破了他所有的偽裝和算計。梅英緊緊抱著女兒，背對著病房的方向，肩膀劇烈地顫抖著。而病房里，呼吸機重新連接的聲音、醫生急促的指令聲、佳麗壓抑的抽泣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所有人都困在了這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