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室的紅燈亮得刺眼，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走廊的白墻上。外公扶著冰涼的墻壁，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消毒水的氣味順著鼻腔鉆進來，嗆得他一陣陣地咳嗽。玻璃窗里，王浩小小的身體躺在病床上，洗胃管從嘴角蜿蜒而出，護士的手在他胸口按壓著，每一次起伏都像一把鈍刀，割著外面的人的心。

半小時前，那碗桂花粥還冒著熱氣。白瓷碗邊緣沾著幾粒金黃的桂花，稠厚的米粥里浮著細碎的花瓣，甜香漫了滿室，像極了三十年前，他給剛滿周歲的小女兒溫嵐（溫馨的媽媽）喂第一口輔食時的樣子。那天她穿著粉色的小裙子，嘴角沾著粥漬，咯咯地笑，伸手去抓他手里的桂花糖罐。

“爸，您嘗嘗？”溫痕（溫馨的姑姑）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藍布圍裙上沾著米漿，眼角的細紋里盛著討好的笑，“巷口張記的，您以前總說他們家的桂花熬得最透。”

外公的目光在碗上頓了頓。上周佳麗的外婆來探病，桂花糕，王浩買了桂花糕在一旁抓著啃了小半塊，嘴巴上沾得黃黃的，也沒見有半點不適。

外公的聲音有些發啞，“你從小就知道，爸碰不得桂花。”那年他在單位食堂誤食了桂花釀，渾身起了連片的紅疙瘩，是溫痕（溫馨的姑姑）哭著跑回家叫人，小小的身子背著他往醫院趕，鞋跟跑掉了一只也沒察覺。

溫痕臉上的笑僵了一瞬，像被風吹皺的水面，很快又平復下去：“您看我這記性，真是老了。”她手上的飯盒被湊過來的王浩一把抓過。

王浩早就踮著腳，鼻尖快湊到碗沿上了。他剛放暑假，臉蛋曬得黑黑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謝謝姑姑。”他捧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桂花的甜香混著米香，從他嘴角溢出來。

現在想來，那香氣里藏著的，全是淬了毒的鉤子……

“病人家屬在嗎？”醫生摘下口罩，白大褂上沾著點點污漬，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孩子是急性中毒，好在送來得及時，胃已經洗過了，但還需要留院觀察。”

“中毒？”外公的聲音抖得厲害，“就喝了半碗桂花粥……”

“粥里檢測出有機磷成分。”醫生的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的溫痕，“我們已經聯系警方了。”

溫痕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樓梯間的聲控燈突然滅了，黑暗涌上來的瞬間，外公聽見她倒吸冷氣的聲音，像只受驚的兔子。他跺了跺腳，燈又亮了，昏黃的光打在溫痕臉上，映出她眼角的紅——不是哭的，是熬的，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

“爸……”她的聲音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我……”

溫痕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跳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肯定是那個畜生！昨天他還跟我吵，說讓你好好養著，一定是他趁我不注意，在粥里下了東西！”

她口中的“畜生”，是姑父！這話像根燒紅的鐵絲，狠狠扎進外公的耳朵里。他看著女兒，看著她漲紅的臉，看著她死死盯著地面的眼睛——那雙眼睛，年輕時總帶著怯生生的光，此刻卻盛滿了慌亂的閃躲。

走廊的飲水機在嗡嗡作響，像只不安分的蜂。

還有前幾年，外公半夜起來喝水，聽到溫痕在打電話，對著那頭說：“那套老房子遲早是我的，爸年紀大了，糊涂了，不中用了……”

桂花的甜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此刻卻變得腥臭起來。外公的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血珠從指縫里滲出來，他卻感覺不到疼。他怎么會忘了，溫痕從小就知道他對桂花過敏，有次她偷偷把桂花糖塞進他口袋，害他起了一身疹子，她哭著用小手給他涂藥膏，說：“爸，我再也不碰桂花了。”她怎么會忘了，溫痕比誰都清楚他對桂花過敏，清楚到連他的枕頭套都要仔細檢查，生怕沾了半點桂花碎屑。

那些滾燙的記憶，如今都變成了冰碴子，硌得他心口生疼。

“爸，您倒是說句話啊！”溫痕還在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圍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浩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肯定是那個畜生害的，我們報警抓他！”

外公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她的眼淚很逼真，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可那雙眼睛，卻始終在躲閃，像只受驚的兔子，不敢與他對視。他想起溫痕端來粥時，手指在碗沿上反復摩挲，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想起她看著王浩喝粥時，嘴角那一閃而過的、古怪的笑意；想起她剛才聽到“有機磷”三個字時，瞬間僵硬的脖頸，猛地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

原來那碗粥，從一開始就不是給王浩準備的。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王浩的爸爸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帆布工作服上還沾著機油，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溫叔！浩浩怎么樣了？”他看到搶救室的紅燈，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外公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順著墻壁滑坐在長椅上。他抬起布滿褶皺的手，抓住王浩爸爸的胳膊，那只手抖得厲害，像秋風里的枯葉：“對不起……對不起……”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尾音發顫，“是我沒看好孩子……是我對不住你……”

王浩爸爸愣了愣，看著外公通紅的眼眶，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臉色慘白的溫痕，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只是拍了拍外公的手背：“溫叔，先等孩子出來再說。”

溫痕在這時突然哭出聲來，聲音尖利：“都怪那個畜生！要不是他……”

“別說了！”外公猛地打斷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外公把溫痕（溫馨的姑姑）帶到樓梯間，不想讓孩子們聽到自己的姑姑這么……

溫痕的哭聲戛然而止，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走廊里的風從窗戶鉆進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他們的腳邊，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得人骨頭縫都發疼。

秋風從走廊的窗戶鉆進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到外公腳邊。他看著搶救室緊閉的門，里面躺著古靈精怪的王浩，而站在眼前的，是他疼了大半輩子的親生女兒。一個在生死線上掙扎，一個在撒著漏洞百出的謊……

“不用麻煩警察了。”外公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深潭，激起層層漣漪，“粥是你從家里端來的，從出鍋到進病房，除了你，沒人碰過。”

溫痕的哭聲戛然而止，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爸……您怎么能這么說我？”她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金屬椅，發出刺耳的哐當聲，“我是您女兒啊！您寧愿信外人，也不信我？”

“信不信，不重要了。”外公轉過身，一步步走向搶救室。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拖著千斤重的鎖鏈。走廊的燈光落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他想起溫痕小時候，總愛趴在他背上，聞他襯衫上淡淡的煙草味；想起她出嫁那天，紅蓋頭下，偷偷攥著他塞給她的存折；想起她這幾年，越來越頻繁地抱怨，說他偏心，說他把家產都給了溫嵐……那些溫暖的片段，此刻都蒙上了一層灰，變得模糊不清。

搶救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傳來王浩微弱的呻吟聲。外公加快腳步，手指剛觸到門把手，就聽到身后溫痕帶著哭腔的叫喊：“爸！我錯了！我就是一時糊涂！聽信了那個畜生的話，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外公的手頓在門把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回頭，輕輕推開了門。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甜香，只是這一次，那香氣里裹著的寒意，凍得他骨頭縫都在疼。

從今天起，他不僅要守著病床，還要提防血脈里藏著的毒。這世上最涼的，從來不是秋風，而是人心。外公坐在病床邊，握住王浩扎著輸液針的小手，孩子的掌心很燙，像一團火，燒得他眼眶發酸。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孩子臉上，那點微弱的暖意，成了這冰冷病房里，唯一真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