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沒干,院門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上,滾著幾顆透亮的圓,像小逸沒掉下來的眼淚。他蹲在門檻邊,手指摳著青磚縫里的泥,昨晚姑姑走時踢翻的搪瓷盆還歪在墻角,盆底的水漬圈了又圈,像誰畫了個沒頭沒尾的句號。
晨露在牽牛花的瓣上滾了三滾,才終于墜進窗臺上的裂縫里。小逸蹲在那里數了半天,數到第七滴時,聽見外公在廚房嘆氣,像被灶膛里的煙嗆著了。
藤椅上還搭著姑父那件皺巴巴的夾克,袖口沾著塊油漬,是前幾天喝啤酒灑的。小逸昨天還看見姑父對著鏡子梳頭發,發膠噴得像結了層殼,嘴里哼著跑調的歌,說“等拿到錢,帶你去游樂園”。可現在夾克的口袋空著,連枚硬幣都沒留下,只有點煙味纏在布紋里,像句沒說盡的謊。
外公拿著掃帚掃過院心,竹枝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把空氣里最后一點雪花膏的甜膩都掃走了。姑父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沒再靠在槐樹身上,車轍印被露水浸得發淺,很快就要看不清了。“小逸,”外公的聲音從掃帚后面漫過來,帶著點晨露的濕,“小逸、馨兒過來吃雞蛋。”外公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帶著點煎蛋的香。溫馨磨磨蹭蹭走過去,看見外公把煎得金黃的雞蛋往他碗里放,筷子的影子在桌上晃,像外公沒說出口的話。
小逸沒動,指尖的泥蹭在褲腳上,像塊洗不掉的疤。他想起昨晚:媽媽(溫馨的姑姑)收拾行李時,動作快得像陣風,把衣柜里那件藕粉色連衣裙塞進皮箱,把梳妝臺上的金項鏈往包里一扔,拉鏈拉得嘩啦響。爸爸蹲在門口抽煙,煙頭的紅亮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像只不安分的眼睛。
“我媽……還回來嗎?”他咬著雞蛋,蛋黃的油沾在嘴角,像顆沒擦凈的淚。
昨天姑姑收拾行李時,他抱著她的腿,仰著臉問“帶不帶我的奧特曼”,姑姑的手在他頭上頓了頓,卻沒回頭,只是把項鏈往包里塞,拉鏈拉得嘩啦響,像在趕什么。
“帶上小逸嗎?”姑姑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碎在門檻外。
姑父吐了個煙圈,煙圈飄到小逸躲著的門后,嗆得他直咳嗽。“帶他干嘛?”男人的聲音糙得像砂紙,“累贅。”
皮箱的輪子碾過院心的石板路,咕嚕嚕的響,把小逸的心也碾得生疼。他看見姑姑回頭看了一眼,頭發被風掀起來,露出的側臉在月光下白得像紙,卻沒再往前走一步。門“哐當”關上時,小逸手里攥著的那顆糖——是前天他舍不得吃留給姑姑的——突然就化了,黏在掌心,甜得發苦。
車尾燈在巷口拐了個彎,像兩滴紅墨滴進米湯里,慢慢淡沒了。外公站在原地,藍布褂子的前襟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棉毛衫。他朝著車去的方向望了許久,直到巷尾賣豆漿的阿婆搖著銅鈴走過,才緩緩轉過身。
“小逸。”外公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檐下的燕子。竹椅上的孩子動了動,布老虎的尾巴從膝頭滑下來,掃過青磚地的裂紋。外公走過去時,鞋底碾過一片枯槁的梧桐葉,脆響在空院里蕩開。他蹲下來,粗糙的手掌覆在小逸頭頂,指腹摩挲著那幾根頑固的稻草。
溫馨看見外公的拇指關節突起來,像老樹根。這雙手去年冬天還在給她削木陀螺,木屑簌簌落在炭火盆里,暖烘烘的。此刻他的手停在小逸發頂,半晌才輕輕揉了揉,“餓不餓?灶上溫著蛋。”小逸的肩膀忽然一抽,布老虎從懷里滾出來,露出縫補過的肚子。
外公把小逸拉起來,他的手剛摸過灶臺,帶著點鐵鍋的溫。竹籃里放著兩個白面饅頭,是今早特意去鎮上買的,小逸前幾天總跟媽媽鬧著要吃,說比家里的玉米面餅子軟。
飯桌就在灶臺邊,小逸的小板凳還放在老位置,凳腳的裂縫里卡著塊干了的米粒。外公把饅頭掰碎了泡進粥里,筷子攪出一圈圈的漣漪,像他心里翻涌的話。“你媽……”他頓了頓,粥的熱氣模糊了銀白的眉毛,“她有她的難處。”
小逸沒說話,小口抿著粥。粥里的紅薯甜得很,是外公在屋后菜窖存的,可他總覺得不如媽媽煮的好吃。姑姑煮紅薯時,會放兩顆冰糖,說“小逸要長個子”,現在冰糖還在糖罐里,玻璃罐的光映在墻上,像個沒說完的謊。
“外公。”小逸的聲音悶在膝蓋間,像被捂住的蜂鳴。外公沒說話,只是把他攬進懷里。孩子的后背隔著兩層布都能摸到骨頭,像開春時田埂上冒頭的蘆筍。晨霧漸漸散了,陽光斜斜地穿過葡萄架,在他們身上織出金亮的網,網住了外公鬢角新添的白發,也網住了小逸后頸那顆淡褐色的痣——跟姑姑的一模一樣。
“姐姐。”弟弟拽了拽她的衣角,他手里攥著半塊麥芽糖,是前幾天姑姑塞給他的。糖塊粘在掌心,拉出透明的絲。溫馨牽起他的手,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紋路,像剛犁過的田壟。他仰著頭,睫毛上還掛著霧珠,“小逸哭了嗎?”葡萄葉上的露水恰好滴下來,落在小逸的手背上,混著什么溫熱的東西,一起滲進青磚縫里。
二新忽然從柴房鉆出來,尾巴搖得像面小旗子。黃白相間的毛總沾著草屑。此刻它沒去追蝴蝶,反倒顛顛跑到外公腳邊,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他的褲腿。尾巴尖掃過外公的布鞋,沾著的草籽掉下來,落在鞋面上的破洞旁——那是上次帶溫馨去河塘摸魚時,被蘆葦根劃破的。
二新。”外公低頭看它,嘴角牽起個淺淡的弧度。土狗像是聽懂了什么,用爪子輕輕撓了撓他的褲管,指甲縫里還嵌著昨晚在泥地里打滾的黑泥。小逸從外公懷里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浸在水里的櫻桃。二新立刻湊過去,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他的手背,布老虎被拱得翻了個身。
她(溫馨)跑過去撿起布老虎,踮著腳遞給小逸。他掌心的麥芽糖粘在了布老虎的耳朵上,亮晶晶的。“給你。”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糖。小逸接過去,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布老虎的耳朵,卻把糖漬蹭得更大片,像落了塊碎月亮。
二新跟在他們腳邊,時不時用尾巴掃掃小逸的腳踝。陽光漸漸爬高了,葡萄架的影子在地上晃悠,像誰在翻一本舊書。我跟在后面,看著外公牽著兩個孩子的背影,藍布褂子的下擺晃晃悠悠,像帆。
灶間的鐵鍋還溫著,溏心蛋的香氣混著柴火的味道漫出來。小逸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著蛋,蛋黃順著嘴角流下來,二新蹲在他腳邊,尾巴一下下拍著地面。外公在給弟弟剝橘子,橘瓣上的白絲纏在他指頭上,像誰紡的細棉線。
“下午帶你去摘棗子。”外公把橘瓣塞進她嘴里,又給小逸遞過一張手帕。院門外的竹籬笆上,牽牛花正一點點撐開紫色的裙擺,露水從花瓣上滾落,滴在泥土里,悄無聲息的,像誰藏起的心事。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堂屋,落在姑姑沒帶走的梳妝鏡上。鏡子蒙著層灰,照出小逸歪歪扭扭的影子,也照出墻角那只被遺忘的布偶——是去年小逸生日,姑姑用碎布頭縫的,兔子耳朵少了一只,卻被他天天抱在懷里。
外公坐在藤椅上編竹籃,竹篾在他膝間翻飛,像條游走的青蛇。小逸湊過去,看竹篾被彎成圓圓的底,突然問:“外公,他們還會回來嗎?”
竹篾的尖在手指上劃了個小口子,血珠冒出來,外公卻像沒察覺,只是把竹篾又彎了彎。“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他的聲音混著竹篾的清香,“日子總要往前過。”
小逸趴在外公肩上,看著屋里的光漫出來,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團成一團。他突然想起自己媽媽臨走時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件沒用的舊玩具,可此刻外公的懷抱暖烘烘的,溫馨塞給他的野薔薇還在手里香,那些不好的事,像灶膛里的紙灰,風一吹,就散了。
外公抱著他往屋里走,竹拐杖篤篤敲著地面,像在數著什么。小逸把臉埋進那片銀白的胡須里,聽著屋里姐姐(溫馨)的笑聲、碗筷聲、還有自己怦怦的心跳,突然覺得,這里才是家。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兌現的承諾,都不如眼前這碗熱粥,這滿屋子的暖,還有手里這朵不會飛走的花。
檐下的燕子窩空了半個月,今天突然飛回來一只,繞著梁上的燈盞轉了兩圈,嘰嘰喳喳的叫。小逸仰著頭看,看燕子把嘴里的泥落在窩邊,突然想起姑姑教他的兒歌:“燕子歸,銜春泥,寶寶盼娘歸……”
外公把編了一半的竹籃放在地上,起身往雞窩走。蘆花雞咯咯叫著圍過來,他撒了把玉米粒,金黃的顆粒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明天帶你去趕集,”他頭也不回,“給你買那把帶奧特曼的尺子。”
小逸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以前姑姑也說過要給他買,可每次都在集上被賣發卡的攤子勾走,回來時手里多了支新口紅,卻忘了他的尺子……
夜色漫上來時,外公在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墻上小逸畫的全家福。
“睡覺了。”外公幫他掖好被角。
小逸抱著布偶兔子,聽著窗外的蟲鳴,突然覺得心里那塊黏糊糊的糖,好像被月光泡化了,甜絲絲的,落在柔軟的夢里。夢里姑姑回來了,手里拿著把奧特曼尺子,笑著說“小逸長高了”,可他更想告訴她,外公煮的紅薯粥,其實也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