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裹挾著雪粒,像刀子般剮過阿東的臉。坐上車后的他一直縮在轎車的后座,雙手死死攥住褲縫,一直到指節發白,即便是第二次來這里,卻絲毫無法緩解緊張。車窗外,街道兩旁的霓虹燈在風雪中暈成模糊的光斑,像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司機老吳從后視鏡瞥了他一眼,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到了,別磨蹭?!?/p>
車門打開的瞬間,寒風灌入車內,阿東打了個寒顫。他僵硬地挪動雙腿,單薄的鞋子踏上積雪,刺骨的寒意順著腳底躥上脊梁。眼前是一棟青灰色的宅院,高墻森嚴,大門緊閉,門檐下懸著兩盞暗紅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血色的影子。
“跪下。”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門廊下傳來。
阿東猛地抬頭,瞳孔驟縮。陳銳披著黑色大衣,站在廊柱旁,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他的面容隱在陰影里,唯有袖口的銀扣泛著冷光。阿東的喉嚨發緊,膝蓋不受控制地發軟——十幾年來,他無數次在噩夢里見過這張臉。
“聽不懂人話?”陳銳往前邁了一步,軍靴碾過積雪的聲響像鈍刀刮骨。
阿東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雪水混著泥土的腥氣涌入鼻腔,他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摳進掌心。耳邊傳來一聲嗤笑,陳銳的影子籠罩住他:“野種就是野種,骨頭都賤?!?/p>
風卷起陳銳的衣角,阿東瞥見他腰間若隱若現的皮帶銅扣,胃部一陣痙攣。那是母親咽氣那晚,他在街頭見過的那種皮帶——銅扣劃破皮肉的聲音,和野狗的嗚咽糾纏在一起,成了他童年最后的記憶。
“抬頭。”
阿東被迫仰起臉,對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陳銳的瞳孔漆黑,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井底沉著阿東看不懂的東西。他忽然抬起手,阿東本能地瑟縮,卻被一把掐住后頸。陳銳的拇指摩挲著他頸側的淤青——那是五天前在碼頭搶食時,被混混用鐵棍砸的。
“疼嗎?”陳銳的聲音近乎溫柔。
阿東渾身發抖,喉結滾動,卻發不出聲音。陳銳突然發力,指甲幾乎嵌入他的皮肉:“我問你,疼嗎?”
“疼……”阿東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勉強忍住打顫的牙齒。
陳銳松手,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指尖:“疼就對了。從今天起,你得學會用疼記住規矩。”
他轉身走向宅門,聲音飄在風里,“跪到天亮,敢動一下,我就打斷你的腿?!?/p>
雪粒逐漸凝結成冰晶,黏在阿東的睫毛上。他試圖眨動眼睛,眼皮卻像被針扎般刺痛。膝蓋早已失去知覺,仿佛嵌在雪地里的兩塊朽木。宅門內隱約傳來碗碟碰撞聲,夾雜著零星的談笑,像一根細針扎進他的耳膜——那是陳家的年夜飯。
人影晃動,腳步聲忽然逼近身后。阿東繃緊脊背,聽見皮帶扣摩擦的金屬聲。冰冷的銅扣貼上他的后頸,順著脊椎緩緩下移,最后停在后腰?!爸肋@是什么嗎?”陳銳的聲音貼著耳廓響起,“皮帶能抽斷野狗的脊梁,也能打斷人的腿。”
陳銳蹲下身,扳過阿東的臉,指尖沾了雪水,在他眉心畫了道冰涼的線:“記住,你的命是我撿回來的。我要你跪,你就得跪;我要你死——”他頓了頓,忽然輕笑,“你也得笑著咽氣。”
阿東的喉嚨里溢出壓抑的嗚咽。陳銳輕笑一聲,皮帶突然抽離,緊接著是大門關閉的悶響。風雪更大了,阿東的呼吸漸漸微弱,視野被黑暗吞噬前,他恍惚看見一只烏鴉掠過屋檐,翅膀割裂血色燈籠的光暈,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積雪壓斷了枯枝。斷裂聲驚醒了阿東,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唯有廊下的燈籠仍在搖晃。風雪中,門縫透出一線昏黃的光,光暈里浮動著煙絲的霧氣——有人站在門后。
阿東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個佝僂的身影,拄著雕花烏木拐杖,咳嗽聲像破舊的風箱。門縫中的眼睛渾濁卻銳利,如同刀尖剮過他的每一寸皮膚。阿東的指甲狠掐大腿,疼痛讓他清醒——那是陳青海。
老人抬起拐杖,輕輕敲了敲門框。門內立刻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光暈被徹底掐滅。黑暗中,阿東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像垂死野獸最后的掙扎。
雪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阿東的膝蓋與石階凍在一起,陳銳打開大門時,他整個人像冰雕般栽倒在地。陳銳蹲下身,用手捏起他的下巴:“記住這個滋味?!彼ο乱患f棉衣,轉身離去前補了一句,“天亮去祠堂。”
棉衣是灰撲撲的粗布,袖口沾著油漬和血跡。阿東蜷縮在雪地里,將臉埋進布料。腐朽的霉味沖進鼻腔,混著血腥氣——這或許是某個被打死的下人留下的。他閉上眼,聽見烏鴉在頭頂盤旋,叫聲嘶啞如詛咒。
宅院深處,陳青海的咳嗽聲再次響起。
祠堂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喉音。阿東被反剪雙手推進門檻,膝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磚上。寒意從磚縫鉆入骨髓,他抬頭望向神龕——層層疊疊的牌位像無數雙眼睛,在香火繚繞中注視著他。最前方的鎏金牌位刻著“陳門李氏”,那是陳銳母親的靈位。
“脫。”陳銳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阿東的指尖僵在紐扣上。祠堂沒有地暖,呼出的白氣撞上房梁,凝成細小的冰晶簌簌落下。陳銳的影子從身后籠罩過來,皮帶扣“咔嗒”一聲彈開:“要我幫你?”
上衣被扯落的瞬間,寒風舔過后背的舊疤。阿東本能地蜷縮,卻被陳銳揪住頭發按向供桌。額頭撞上香爐,血順著鼻梁滑落,在銅爐邊沿積成一洼暗紅。陳銳的手指蘸了血,在阿東脊背上畫圈:“陳家祠堂供著二十七代祖宗,你這種臟血,連給他們磕頭都不配。”
供桌下突然傳來窸窣聲。阿東的瞳孔驟縮——一條拇指粗的鐵鏈蛇一般纏上他的脖子,另一端鎖在神龕基座的銅環上。陳銳抬腳踩住他的腰,靴底碾著尾椎骨:“趴好了,背錯一條規矩,加十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