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宮的秋雨下了整整三日,青磚縫里滲出的水汽將宣秋殿的地衣泡得發脹。
韓雪半夜被咳嗽聲驚醒時,發現青娥蜷在墻角,裹著那床從太原帶來的舊褥子瑟瑟發抖——褥面繡的沙果枝紋已被霉斑啃噬得模糊不清。
“什么時候起的燒?“
韓雪摸到她滾燙的額頭,手指立刻沾了層黏膩的冷汗。
青娥想撐起身子行禮,卻猛地嗆出一口痰,痰里帶著血絲,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黑色。
前日尚食局送來的“例菜“浮現在韓雪眼前:
一碗飄著餿沫的葵菜湯,兩塊長綠毛的胡麻餅。
青娥堅持讓主子先挑,自己啃了那半塊被雨水泡發的殘餅。當時韓雪就注意到餅皮上有可疑的白色粉末,但青娥只是笑著說:
“婢子皮實,在太原吃慣陳糧的。“
“貓的!我在大宅里還沒吃香喝辣,就被拉去這冷宮吃這玩意?!”
韓雪一邊抱怨地擺弄著那形似豬食而又實為人食的東西,一邊發自內心心疼著青娥。
破曉時分,韓雪撬開殿后松動的青磚。這個暗格是她被貶掖庭宮第一日就發現的,里面藏著前朝廢妃留下的藥囊——曬干的薄荷、艾草和半截發黑的野參。野參不敢用,只把薄荷葉嚼碎了敷在青娥頸間。
唐代《千金方》記載薄荷可解瘴氣,但青娥的脈象分明是中毒。
“要是我是學醫的該多好!就可以利用一些藥材救青娥!”
韓雪望著青娥,而青娥也只是看著韓雪笑笑,露出虎牙。
青娥伸出虛弱發抖的手取掉韓雪頭上的落葉。在黎明,總有一些臟污要清理干凈!
“娘子不知不覺來此多日了,好似比以前消瘦了,老爺一定會心疼的,可惜老爺應該已經在汴州了吧~”
“父親他……也許吧!”
韓雪不禁落寞了幾分,她想自己父親了——在現代的,真正與韓雪有血緣關系的父母。
“他們沒見到我,估計以為我死了吧!”
“娘子不要說胡話!我們家娘子一定會得皇上青睞的!老爺也一定會想著娘子的!”
“但愿……是吧……”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于雪梅暗香之前,難得的寧靜要翻天了。
高力士派來的小太監在午時踹開門,扔下一捆潮乎乎的柴薪說:
“貴妃娘娘恩典,賞才人過冬的炭。“
他故意踩住青娥探向柴堆的手抓起青娥皮包骨的身子,往上胡亂抓著:
“這婢子臉色倒喜慶,跟太原韓宅門口掛的燈籠似的。“
韓雪馬上拉開了他與青娥的距離,女強人的性格讓她甩手給了那割了一刀的東西一個響亮的耳光,同時眼睛盯著他靴幫上沾著的淡黃色粉末——那是河東道特產的砒霜礦渣,長安城里只有安祿山使者會隨身帶這個。
那小太監又瞪了回去,本想說些什么但也注意到了韓雪的目光,將那東西趕忙擦掉,一步三回頭地不屑地走出去。
韓雪由于青娥的虛弱只好自己抱起這些柴火,哪知柴火碰撞的聲音讓未走遠的小太監聽見,他氣憤折返回來,一腳踹開木門。
“貴妃賞的柴火也敢嫌棄?!”
他不敢打韓雪,于是抓起青娥拖去了用刑之地,一個比掖庭宮還可怕的地方。
當夜青娥帶著受傷的身子,胸前破著一個大洞,上面留著顯眼的紅手印。青娥的淚干了,躺在受潮的柴火上默默發呆。這副模樣讓韓雪內心揪了一把。那晚是韓雪陪著青娥睡的。
當晚夜里青娥果然開始說胡話,翻來覆去念著“菊花開了“。
韓雪聽見動靜便用銀簪劃破自己小臂,滴血化開最后半錢青鹽,強行灌進她喉嚨——這是阿娘教過的土方。當然也是那個韓雪的記憶。
當年太原鬧突厥細作投毒時救過整條街坊!于是這個土方也就流傳下來了。
情況卻未見好轉,青娥突然睜大眼睛:
“娘子...婢子看見送飯的太監...往井里撒過藥...“
話音未落又昏死過去。
韓雪掀開殿角的陶甕,里面本應清澈的雨水浮著層金屬光澤。她想起昨日來“修葺“冷宮的水部匠人——那些人腰間的魚符分明是范陽節度使府的制式。
三更時分,老宮女拖著跛腿蹭進門,扔下幾株帶著泥土的黃芩。
“老身年輕時在尚藥局伺候王皇后。“
她枯爪般的手指點在青娥鎖骨處的瘀斑上。
“這是'美人醉',要龍腦香做藥引才能解。“
龍腦香!韓雪攥緊昨日拾到的泥金帖——貴妃賞花宴的帖子上就熏著濃烈的龍腦香。她摸出偷藏的半塊杏仁酥,酥皮上的蓮花紋突然刺眼起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了,她感到迷茫,于是她開始終日不出掖庭宮,只是照顧著青娥。
說來也怪,青娥也并沒有死,只是一口氣半死不活地吊著。
……
中秋宴前夜,青娥的指甲突然開始脫落,這是韓雪始料不及的。她為了能讓青娥再看看這世界的美好,于是潛進內侍省藥庫,卻看見高力士正在焚燒一箱嶺南進貢的龍腦香。老宦官在火光中轉頭:
“才人可知,太原韓宅的井水三日前就斷了?“
老宦官緩緩轉身,紫袍下擺掃過潮濕的地磚,在青苔上拖出一道暗痕。殿外雨聲驟密,將他腰間金魚袋的碰撞聲掩得模糊不清。
“公公好靈通的耳目。“
韓雪刻意頓了頓
“連太原府的水脈枯竭都知曉。“
老宦官枯瘦的手指突然捏住韓雪下巴,指甲縫里嵌著絲縷黃褐——正是河東砒霜礦渣的顏色。
韓雪嗅到他袖中龍腦香混著血腥的氣味。這老奴今晨定是去過內侍省刑房。她垂眸盯著他蹀躞帶上晃動的銀刀匣,匣面刻著“敕造“二字,卻有一道新鮮的劃痕——與父親隨信寄來的刀痕拓本分毫不差。
“高公昨夜燒的龍腦香...“
她突然輕笑:
“可是嶺南進貢的'迦濕彌羅香'?貴妃最厭此味。“
老宦官瞳孔驟縮。這香是安祿山私下所贈,連圣人都未見過。他袖中右手微動,韓雪卻搶先按住他手腕,指尖恰好扣在脈門——那里跳得又快又亂,像極了被藥翻的野貓。
“青娥若死了...“
她將染血的布偶塞進他掌心,
“妾身只好把那本《金剛經》送到虢國夫人榻邊。想來,您一定會當一個聰明人的。“
布偶肚里露出半片甲衣殘角,上面“范陽“二字清晰可辨。
檐角銅鈴突然炸響。暴雨中傳來禁衛軍的呼喝,老宦官猛地甩開手,倒退時踩到青娥吐血的帕子,在磚上滑出半步。這個伺候過三朝天子的老奴,此刻竟顯出幾分狼狽。
“三日后丑時。“
他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掖庭宮西墻。“
轉身時紫袍掠過藥罐,薄荷混著腐葉的氣息突然濃烈起來。
韓雪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紫色徹底消失在雨幕中。
韓雪得到了解藥……
宴罷歸來,韓雪帶著解藥歸來,卻發現青娥的鋪蓋疊得整整齊齊。枕上擺著個粗布偶人,肚里塞滿曬干的薄荷葉——這是太原風俗,給遠行的孩子驅邪用。韓雪拆開偶人,里面裹著片帶血的甲片,上面歪歪扭扭刻著:
“婢子去尋解藥,娘子勿念。“
“這個笨蛋!”
韓雪暗道不好,飛奔出去尋找青娥蹤跡。
所幸終究還是在宮門旁尋到了,倉促煮下喂下那藥湯。青娥終于見有好轉的狀態了。
窗外傳來撲棱棱的振翅聲。一只灰鴿落在窗欞上,爪上綁著的布條浸透鮮血,正是從太原韓宅的方向飛來。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長安城的灰瓦,將掖庭宮檐角的銅鈴打得叮當作響。
韓雪蜷縮在窗欞下,指尖依舊撫過頸間冰涼的羊脂玉佩——這是臨行前父親親手為她系上的,她永遠也忘不了。
玉上纏著的五色絲線早已褪色,卻仍帶著太原韓宅特有的杜若香。
幾日前那封“家書“被雨水打濕的字跡又浮現在眼前:
“汝父調任鹽鐵使,不日將赴汴州...“
她突然攥緊了玉佩。她在現代課外學過,鹽鐵使雖是從五品,卻掌晉鹽之利,這等要職怎會無故授予被貶的韓家?現代的智商讓她肯定了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到底有什么問題呢,她也說不上來。
但來不及慢條斯理的細想,青娥的咳嗽聲從屏風后傳來。
這個從韓宅帶來的侍女已病了幾日,這是眼下以前不正常的潮紅,卻有了幾分好轉。
韓雪撥開藥罐里漂浮的霉斑,將最后幾片薄荷葉撒進去。
冷宮的灶臺塌了半邊,她只能借著雨水在碎磚上架起陶罐。忽聽得門外鐵鎖嘩啦作響,她迅速將寫滿密文的素絹塞入灶灰。
“才人娘子安。“
高力士的聲音比往日更啞,紫袍下擺沾著可疑的暗紅。他遞來的桐木匣里躺著半塊杏仁酥,酥皮上的蓮花紋被刻意磨花了。
“貴妃念著娘子,特賜節禮。”
韓雪盯著酥餅邊緣的暗紅餡料——那顏色像極了三日前“失足墜井“的小太監耳后的淤血。
入夜后,韓雪趴在地上,耳朵緊貼那塊松動的地磚。密道里傳來模糊的說話聲:
“...太原韓宅的沙果樹全砍了...高公要的賬冊...“
她猛地咬住嘴唇。父親最珍視那株百年沙果樹,當年突厥人來犯都未曾傷它分毫。指尖突然觸到地磚背面的刻痕,就著月光辨認出前朝廢妃的絕筆:“甘露三年,王皇后賜妾砒霜于此...“
晨霧未散,老宮女佝僂著腰來掃落葉。韓雪將偷藏的半個胡餅塞進她手中,老婦枯枝般的手指卻反扣住她手腕:
“娘子可知,當年王皇后也收過安祿山的瑟瑟珠?“
突然掀開的袖口露出猙獰烙印——竟是內侍省的黥刑印記。
貴妃的賞花宴帖送來得蹊蹺。韓雪盯著泥金帖上暈開的“安“字,想起密道里聽見的“太原韓宅“。她拔下銀簪劃過帖角,簪頭立刻泛起烏青——和青娥發病時的唇色一模一樣。
中秋正夜,韓雪將砒霜抹在貴妃賞的琉璃盞沿。這招是從地磚背面學來的。當安祿山使者獻上的胡旋舞姬突然亮出彎刀時,她故意打翻毒盞,看著絳色酒液在貴妃心腹宦官的袍角綻開血似的花。
回到掖庭宮時,青娥的鋪蓋已卷得整齊。枕上放著太原韓府的家傳玉佩——卻不是韓雪頸間那塊。玉下壓著半頁殘破的《金剛經》,背面是父親震悚的字跡:
“太原無恙,吾兒勿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