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后的黃昏，沈青崖在修一方歙硯。硯臺是蘇枕雪送來的，說是藏書樓角落里蒙塵的老物件。他摩挲著硯底“墨耕堂“的款識，忽然想起這是沈家老宅的堂號——那年法院查封時，父親抱著這方硯臺不松手，最后被法警掰開手指奪走。

松煙墨香里混進茉莉氣息，蘇枕雪提著竹籃倚在門邊：“前日說的澄心堂紙，托徽州的朋友尋來了。“

她今日穿著雨過天青色的短衫，鬢角簪著新摘的玉簪花。沈青崖接過紙卷時，瞥見她掌心被竹篾劃破的紅痕，像雪地里落了幾瓣朱砂梅。

“沈先生看這冰紋...“她指著硯臺上的裂痕，“可像梧桐葉脈？“

沈青崖用鹿皮擦拭硯池，忽然頓住。裂縫深處嵌著片薄金，鐫刻著極小一行字：“戊寅年沈墨林制“。這是他祖父的名諱，當年專為宮中造硯的手藝人。

“令祖父的刀工當真精妙。“蘇枕雪指尖撫過金片，“聽說墨耕堂最盛時，雕硯的玉屑能鋪滿整條青石巷。“

沈青崖望著窗外暮色中的巷子。二十年前那個清晨，玉屑被查封人員的皮靴碾進泥里，母親攥著他的手站在雨中，看他們抬走最后一方龍尾硯。那時蘇家的黑色轎車就停在巷口，車窗里閃過少女的珍珠發飾。

“蘇小姐可知戊寅年發生過什么？“他忽然問。

蘇枕雪正在分揀松煙墨，聞言指尖染了黛色：“光緒二十四年的蝗災？“

“那年祖父為賑災變賣田產，墨耕堂從此只接官造活計。“沈青崖將硯臺浸入山泉水，“父親說沈家人脊梁不能彎，可最后...“水面突然漾開漣漪，驚散了他眼里的倒影。

蘇枕雪遞帕子的手停在半空。她腕間的翡翠鐲映著殘陽，在墻上投下顫動的光斑。沈青崖想起那個暴雨夜，母親跪在蘇家門前討要《維摩演教圖》，翡翠鐲子就是從那時起再沒出現。

暮色漸濃時，他們發現硯臺夾層。蘇枕雪用銀簪輕輕挑開裹著蠟的桑皮紙，泛黃的賬本上赫然記載著光緒年間賑災款項。沈青崖手指拂過祖父的字跡，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賬本末頁貼著當票，正是當年被蘇家收走的沈家老宅地契。

“原來祖父把地契藏在硯臺里...“他聲音沙啞，“父親至死都不知道。“

蘇枕雪忽然起身去關窗。夜風掀起她月白色裙裾，露出鞋尖上繡的銀蝶。“十年前我在老宅廢墟撿到這個。“她從荷包里取出半枚羊脂玉環，“當時它卡在槐樹根里。“

沈青崖接過玉環的手在發抖。這是父親隨身佩戴的平安扣，被法警扯斷那日，他在泥水里找了整夜。此刻玉環缺口處還沾著暗紅，不知是朱砂還是血跡。

梆子聲從深巷傳來，蘇枕雪往宣紙上拓印賬本。昏黃臺燈下，她側臉像一尊易碎的瓷像：“沈先生，墨耕堂的墨錠...是不是摻了冰片？“

沈青崖嗅到空氣中清苦的香氣。父親總在制墨時加入冰片，說這樣研出的墨能百年不腐。那年查封人員砸開墨窖，上千錠墨碎成齏粉，冰片香氣在雨中縈繞了三天。

“我偷藏過一錠。“蘇枕雪忽然說，“八歲那年隨父親去庫房，趁人不注意塞進荷包。“她耳尖泛起薄紅，“后來被嬤嬤發現，罰抄了整本《女誡》。“

沈青崖想象著年幼的她跪在祠堂，腕間翡翠鐲子隨筆鋒晃動，在宣紙上投下細碎的影。那時他正在當鋪后院劈柴，聽見蘇家車馬經過的鈴聲，把柴刀砍進槐樹根。

夜雨忽至時，他們在地契背面發現朱批。蘇枕雪用艾草熏烤紙張，顯出“祠堂東柏“四字。沈青崖想起老宅院中那株雷擊柏，母親總在樹下埋青梅酒。

“明日...“蘇枕雪話音被雷聲淹沒。她發間玉簪花沾了雨氣，垂落的水珠像一道透明的簾。沈青崖望著她睫毛上細碎的雨珠，忽然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

五更天，沈青崖在雷擊柏下挖出鐵盒。生銹的盒蓋里躺著父親的信，信紙被樹根汁液染成琥珀色。那些顫抖的字跡講述著被掩蓋的真相——當年蘇家為吞并沈家老宅，在賑災賬目上做了手腳。

雨絲穿過廢墟上的野薔薇，沈青崖攥著信紙的手背暴起青筋。父親在信末寫著：“墨魂不滅，終有昭雪日。“忽然有溫暖覆上他的手，蘇枕雪不知何時跟來，掌心還沾著茉莉香。

“沈先生看這個。“她展開從祠堂梁上取下的族譜，光緒二十四年那頁被血漬浸透，“蘇家三房當年負責賑災糧款...“

晨光刺破云層時，他們終于拼湊出往事全貌。蘇枕雪靠著殘碑坐下，裙擺浸在雨水里：“原來我從小臨摹的字帖，都是墨耕堂的藏品。“

沈青崖望著她蒼白的臉。二十年的光陰在廢墟上重疊，他忽然分不清恨的是蘇家，還是命運本身。蟬在斷墻上蛻殼，新生的翅膀薄如宣紙，在風里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