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陰坡三丈處有青泥!”少女抹去額間煙灰,發(fā)間荊釵不知何時化作焦炭,“二十壯丁隨我取土,老弱婦孺在此筑沙墻!”
余老漢癱坐在焦黑菜畦邊,枯手攥著卷邊的白菜葉:“我的冬月青...全完了...”渾濁老淚滾過炭黑面頰,在衣襟上洇出深痕。
長孫要扶他起身,卻被猛地推開:“滾!老朽要與這些菜苗同葬!”
余巧巧奪過老漢懷中菜苗,指尖輕捻焦葉:“根須未死便能活。”她將殘苗浸入水桶,忽見桶底沉淀著晶亮碎硝——正是前日發(fā)現(xiàn)的礦脈。
“報應(yīng)啊!”余多壽突然捶地嚎哭,“定是有人觸怒了山神。”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榆木車轅,余巧巧抹了把頸間汗珠子,青布鞋陷進焦黑的土里。
余家兩個雇工正將板車上的青崗?fù)羶A在火線上,那土摻著陰坡的露水,潑出去騰起三尺青煙。
“東家,西頭余大爺暈過去了!”張二茍攥著鐵鍬奔來,桐油斗笠叫火星子燎出個窟窿。余巧巧頭也不回地推著空車:“管那老倔驢作甚?去三個人把界碑處的老槐樹砍了,斷著火龍往祠堂去的路。”
余大爺癱在焦菜地里,蛇頭杖滾出三丈遠。大孫子掐著他虎口直嚎:“爺,您睜眼瞧瞧,火已經(jīng)減弱了不少了!”
話音未落,忽聽得人聲鼎沸。但見火線盡頭,余巧巧家的長工掄圓膀子潑土,那赤紅火蛇竟萎靡成灰撲撲的蚯蚓。
“神了!真神了!”王鐵匠甩了水桶,鐵打的身板撞得銅鑼“咣當(dāng)”響,“老少爺們抄家伙,跟余娘子運土去!”
騾馬嘶鳴驚飛滿樹昏鴉,余二爺家的板車轱轆陷進溝渠。眼瞅著火舌要舔上黍米田,余巧巧反手抽出車板當(dāng)盾,一捧土揚出個弧形:“要保糧的,學(xué)我這般壓火頭!”
忽有小兒指著天際哭喊:“土地廟!”眾人抬眼望去,但見百年老廟叫火龍卷裹住,描金匾額“噼啪”炸響。
余巧巧奪過里正家的黃歷撕得粉碎:“神明不渡自渡人,救火的跟我沖!”
暮色染紅曬場時,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土地廟殘垣間。余大爺攥著半片焦白菜幫子,老淚縱橫地要往余巧巧跟前跪謝滅火大恩,卻叫張二茍攔個正著:“我們東家歸家喂雞去了,恁老要拜,朝著西邊拜拜晚霞罷。”
村口老槐燒成炭條,樹洞里竟?jié)L出個鎏金香爐。
里正捧著要往余家送,卻見院門緊閉,檐下新曬的茵陳隨風(fēng)輕晃,似在嘲弄這場荒唐劫火。
……
蟬鳴撕破暮色時,余巧巧叩響門環(huán)的指尖還沾著草木灰。
康嬸扒著門縫瞧真切了,忙拽她進院,榆木門閂“咔嗒”落鎖聲驚飛竹梢雀兒。
“丫頭快看!”老郎中灰白須發(fā)叫晚風(fēng)撩得亂顫,枯枝似的手指正給個歪嘴斜眼的漢子系鴛鴦扣,“第三撥賊娃子,專挑曬藥匾翻。”
余巧巧順著望去,檐下歪七扭八捆著五六個后生。有個麻臉的正淌哈喇子,夢里還嘟囔:“都說余多福家藏著金山......”
康嬸揉著通紅的眼眶:“頭一撥賊娃子翻東墻,叫老神仙一包迷魂散放倒;第二撥賊娃子撬后窗,讓老婆子我的柴刀嚇尿了褲。”她突然抄起墻根砍刀,驚得余巧巧不由自主后退半步,“第三潑皮最混賬,竟要搶姑爺?shù)木让鼌ⅲ ?/p>
老郎中抖開青布褡褳,里頭滾出個裂嘴陶罐:“老夫行走江湖四十載,頭回見賊惦記病秧子。“他忽然湊近余巧巧耳語,“那參早叫老夫換了山蘿卜,真貨在......”
話沒說完,康嬸摔了湯勺:“你們爺倆當(dāng)著老婆子的面還打甚啞謎!”
三大海碗綠豆湯鎮(zhèn)在井里半日,碗壁凝著水珠子。
老郎中牛飲半碗,喉結(jié)滾動如吞珠:“要說,你家相公這病,好比老樹芯里生了白蟻。”
康嬸搖頭嘆道:“我家巧巧買個癆病鬼當(dāng)門神,怕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笑柄!這以后的日子該怎么是好過的?”
竹影掃過余巧巧驟然繃緊的脊背。
窗欞忽被夜風(fēng)撞開,驚得藥吊子“叮當(dāng)”亂響。老郎中瞇眼瞧著天邊火燒云:“寅時三刻有場急雨,該收茵陳了。”
……
翌日傍晚,吃過最后一頓晚飯,老郎中撂下竹筷,將藥箱往肩頭一甩:“丫頭莫送,老瞎子識得歸家路。”
余巧巧卻執(zhí)意提著燈籠相送,青石小徑上藥囊隨步履輕晃,蕩開陣陣苦香。
“回去好生勸勸你那相公,”老郎中枯枝般的手指戳著拐杖,“他體內(nèi)那毒若再發(fā)作,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見余巧巧垂首不語,老瞎子忽地駐足,渾濁眼珠映著燈籠微光:“當(dāng)年你娘親臨終托孤,老瞎子可是應(yīng)承過要護你周全的。”
余巧巧心頭微顫,正欲開口,卻見老郎中擺擺手,佝僂身影已隱入村口槐蔭。
遠處傳來沙啞哼唱:“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采薇》古調(diào)裹著晚風(fēng),倒叫人心頭泛起酸澀。
待回至家中,康嬸早將藥爐煨在檐下。
余巧巧蹲身撥弄炭火,瞥見東屋窗紙透出昏黃燭光——那中毒昏迷的晏陌遲仍靜靜躺著,倒像尊玉雕的人兒。她輕嘆著轉(zhuǎn)身照料院里新培的藥苗,忽聞外頭銅鑼驟響。
“村中議事——”更夫粗獷的吆喝驚起檐下宿鳥。
待余巧巧與康嬸趕至村中老槐下,火把已將虬枝照得通明如晝。但見余多壽夫婦垂首立于石碾旁,周遭鄉(xiāng)鄰皆怒目而視。
“竇某代全村賠個不是。”村長竇鐵山抱拳上前,玄色短打襯得虎背愈發(fā)魁梧。這漢子早年走南闖北,左頰刀疤便是劫道悍匪所留,此刻在火光中更顯猙獰:“今日趁你家中無人,這倆腌臜貨竟引外村潑皮來盜!幸得康嬸與令舅機警,成功擒獲。”
余巧巧眸光掃過瑟瑟發(fā)抖的夫婦,忽見柳氏腕間纏著染血布條——想來是捆人時掙的。她攏了攏素色披風(fēng),清泠嗓音壓過竊竊私語:“敢問竇叔,鄰村來要人的可還在?”
“早被我攆回去了!”竇鐵山冷笑,“那幾個潑皮頭子還想拿三吊錢贖人,當(dāng)咱們桃源村是賣兒鬻女的破落戶?”話音未落,人群里已炸開鍋。
屠戶高二牛揮著殺豬刀嚷道:“打斷狗腿扔山溝喂狼!”幾個后生跟著起哄,驚得柳氏癱坐在地。
余巧巧卻轉(zhuǎn)身朝祠堂方向福身一禮:“列祖在上,巧巧斗膽請竇叔做主——將人犯押送縣衙,依《西晉律》論處。”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