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狀再顧不得矜持,捧碗聲此起彼伏。竇鐵山順勢搬來榆木墩子:“諸位坐著慢慢用,這紅莓飲子后勁涼得很。”
余巧巧垂首侍立槐蔭下,余光瞥見東廂雕花木門緊閉,門縫里滲出一縷若有若無的藥香。孟捕頭啜著飲子突然開口:“聽聞昨夜貴府遭了賊?”瓷碗擱在石桌上的脆響驚飛檐下麻雀。
“正是。”余巧巧捻著帕子輕拭眼角,“若非康嬸與家舅機警,只怕...”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哽咽。康嬸立刻接茬:“那些天殺的潑皮!連姑娘陪嫁的銀丁香都搶了去!”
孟捕頭鷹目微瞇:“既如此,人犯現在何處?”竇鐵山抱拳道:“暫押土地廟,專候差爺發落。”話音未落,忽見余巧巧身形微晃,素手扶住老槐樹喘息。
康嬸慌忙攙住:“姑娘定是昨夜受驚又著了涼!”
“不礙事...”余巧巧虛弱擺手,袖口滑落處赫然現出青紫指痕。孟捕頭霍然起身:“這傷?”
余巧巧慌忙掩袖,眼尾卻瞟向柴房方向。竇鐵山會意,沉聲道:“昨夜捆賊時,那為首的混賬竟想傷人。”
年輕衙役“啪”地摔了碗:“反了天了!孟頭,咱這就把人抓去蹲牢房!”
捕頭孟昭抬手止了老竇的話頭,鷹隼般的目光掠過籬笆上新曬的草藥,落在余巧巧發間素銀簪子上:“昨兒那幾個潑皮,竇村長倒是料理得利索。”
“全仗大人庇佑。”余巧巧垂首奉上青瓷碗,紅艷艷的山楂飲子泛著清甜,“寒舍簡陋,唯有這野山楂熬的酸湯解渴。”
四名衙役捧著碗蹲在石磨旁啜飲,孟昭卻捏著碗沿轉了個圈:“聽說你花一文錢買了個贅婿?”青瓷碰著石桌當啷一聲,“今日怎的不見人?”
檐角銅鈴被晨風吹得叮咚亂響,余巧巧指甲掐進掌心,面上卻綻開梨渦:“您說鄧珣?守孝未滿三載,尚未行合巹之禮。”
她抬手指向東屋緊閉的雕花木窗,“昨夜侍弄野茶樹,寅時才歇下。”
老竇忙不迭打圓場:“年輕人貪覺也是常事,我這就去叫他。”
余巧巧面色一變,東屋忽然吱呀一聲。
竹簾卷起處,月白中衣晃過雕花窗欞,晏陌遲披著松煙色外袍倚門而立,鴉青長發散在肩頭,晨光里仿佛謫仙踏霧而來。
“娘子怎不早說?”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腕間紅繩墜著的銅錢叮鈴作響,“倒叫官爺們看笑話。”
余巧巧疾步上前,繡鞋碾過青苔險些滑倒。
晏陌遲順勢攬住她腰肢,指尖在羅裙褶皺處輕輕一按,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演得過了。”
院中眾人只見小娘子羞紅了臉往郎君懷里躲,哪瞧見晏陌遲袖中藏著半截染血的繃帶。
老竇抹了把汗,竹煙桿敲著石磨笑道:“小夫妻就是黏糊,孟大人您看...”
晨露從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金光。
孟昭摩挲著粗陶碗沿,目光如鉤子般釘在晏陌遲腕間——那里有道淺褐疤痕,蜿蜒沒入松煙色袖口。
“勞駕。”他突然將空碗遞去,“再盛半碗山泉水。”
晏陌遲伸手接碗的剎那,孟昭五指驟然收緊。青筋在麥色手背上凸起,粗陶碗在角力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兩息之后,孟昭忽地松手大笑:“筋骨倒是結實,不像個病秧子。”
“莊戶人挑糞擔柴,總得有些氣力。”晏陌遲指尖在碗底輕叩,震落最后幾滴紅莓汁。余巧巧瞥見他袖口微顫,忙接口道:“初來時咳得夜不能寐,幸得山神廟祝贈了方子。”
老竇蹲在石磨旁吧嗒旱煙,突然插話:“要說靈驗,還得是西嶺那棵千年銀杏。”
孟昭瞇眼打量晏陌遲,忽然抬腳往外走去:“既是醒了,正好查查戶籍。”皂靴踏過門檻時,晏陌遲廣袖輕揚,一縷藥香混著血腥氣漫開。
“大人留步。”余巧巧閃身攔住門框,鬢邊滲出細汗,“屋里腌臜,怕污了官靴。”
孟昭霍然轉身,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余巧巧,“三日后縣衙開堂,你...”他頓了頓,“你們夫妻同去。”
“走了。”他靴尖踢開籬笆門,驚起竹梢一對斑鳩。
馬蹄聲漸遠。
下一瞬,晏陌遲忽然悶哼一聲,蒼白的唇上咬出血痕。
余巧巧慌忙扶他坐在藤椅上,蔥指搭上脈門,瞥見他衣襟滲出的血漬,終究軟了語氣:“西廂房還有半筐止血草,我去取來。”
“寅時三刻。”晏陌遲突然開口,“你蹲在灶前熬藥時,瓦罐磕了三次灶臺。”
余巧巧瞳孔驟縮。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將兩人身影釘在灰白墻皮上。她這才看清,晏陌遲蒼白面容下藏著青灰,像暴雨前的山巒。
“既早醒了,為何裝死?”繡鞋碾過滿地碎光,余巧巧攥緊腰間藥囊,“看我如跳梁小丑般周旋,很有趣?”
晏陌遲倚著斑竹屏風低笑,腕間銅錢串叮鈴作響:“小娘子扯謊時,耳垂會泛紅。”他忽然逼近,藥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就像......現在。”
余巧巧疾退兩步,后腰撞上妝奩。菱花鏡晃了晃,映出她眼底血絲:“若我當時將你供出去......”
“你不會。”晏陌遲指尖掠過妝奩上桃木梳,“畢竟......”他忽然踉蹌,掌心在梳齒間劃出血痕,“買我花了錢。”
“才一文錢。”余巧巧正要反唇相譏,忽見那人如斷線紙鳶般栽倒。織錦帳幔被扯下半幅,露出他后背洇血的繃帶。
“喂!”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卻被攥住手腕。晏陌遲眼睫低垂,氣若游絲:“柴房第三塊磚下......有東西......”話音未落,人已昏死過去。
暮色漫進窗欞時,余巧巧握著從柴房取來的玄鐵令牌發呆。
令牌正面刻著浴火鳳凰,背面卻是一行小篆——“鳳閣九重,見令如面”。
床榻忽然傳來窸窣聲。晏陌遲不知何時睜了眼,正望著她手中令牌輕笑:“現在信了?”
余巧巧將令牌擲在錦被上,冷笑道:“縱是皇親國戚,此刻也不過是我買來的贅婿。”她端起藥碗吹了吹,“喝藥。”
晏陌遲就著她的手啜飲,忽然輕嘆:“這當歸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