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不死你!”余巧巧甩開手,藥汁濺濕了鴛鴦枕。卻見晏陌遲捂著心口蜷成蝦米,指縫間滲出暗紅。
“又作甚妖!”她慌忙去扯他衣襟,卻被按在榻上。晏陌遲眼底哪還有病氣,分明噙著促狹笑意:“娘子方才說......要毒死為夫?”
窗外忽然傳來康嬸吆喝:“巧丫頭!縣衙送來帖子了!”
余巧巧踹開那人翻身下榻,菱花鏡里映出她緋紅耳尖。
晏陌遲把玩著令牌,看小娘子咬牙切齒摔門而去,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帕子上綻開紅梅,他望著梁間蛛網喃喃:“一文錢......當真便宜了!”
……
暮色染黃了村口的老槐樹,孟昭勒住韁繩回望。
炊煙在青瓦間裊裊升起,驚起竹梢幾只寒鴉。老竇杵著竹煙桿立在道旁,直到馬蹄聲徹底沒入官道盡頭的薄霧,才抹了把額間冷汗。
“孟頭兒,那余家贅婿......”衙役乙撣著皂衣上的塵土欲言又止。
“臂力不虛,步穩聲沉。”孟昭甩著馬鞭打斷道,“重傷之人豈能徒手捏碎核桃?”
他瞇眼想起晨間情景——晏陌遲接過藥碗時,指節分明捏碎了藏在掌心的野核桃,碎屑混著紅莓汁滴落,倒像是碾爛的果肉。
衙役甲忽然指著路旁茶寮驚呼:“血漬!”
眾人圍看,不過是野狗叼來的雞骨。孟昭嗤笑:“草木皆兵。”
鎏金腰牌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回城復命罷。”
此刻余家東廂房內,晏陌遲正盯著窗欞上晃動的藥包出神。
防風、當歸混著三七的苦香在暮色里浮動,檐下曬藥的竹匾空了大半——余巧巧已有七日未同他說話了。
“篤篤”兩聲,雕花門被推開道縫。
康嬸端著粗陶藥罐探頭:“姑爺,該換藥了......”話音戛然而止,只見晏陌遲單手撐著窗框,月白中衣下隱約透出繃帶。
“放著罷。”他轉身時帶起一陣穿堂風,案上《神農本草經》嘩啦啦翻到“九死還魂草”那頁。
康嬸退到廊下嘆氣。
自那日縣衙來人后,余巧巧便整日泡在茶山,歸來時裙裾總沾著夜露。
兩個年輕人一個倚著西窗搗藥,一個對著東廂描紅,倒似牛郎織女隔著天河。
轉眼秋雨綿綿,晏陌遲胸前的傷已結痂。這日他倚著門框看檐下雨簾,忽見青石巷轉出一柄桐油傘。
傘面微抬,露出余承歡水紅色的襦裙。
“巧巧姐!”少女嗓音浸了蜜似的,驚飛梁間乳燕。
余巧巧從賬本里抬頭,發間木簪斜插著,沾了片茶芽:“歡妹子?”她瞥見余承歡臂彎里的藤編食盒,笑意不達眼底,“可是要買明前茶?”
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兩家人之前鬧得那般僵?
本該是老死不相往來才對。
來者怕是不善。
余承歡揪著腰間禁步,瑪瑙珠子碰得叮咚響:“我哥他......”她忽然哽咽,“自那日跌傷,高燒不退,整夜說胡話。”
雨絲斜斜撲進門檻,打濕了案上賬冊。余巧巧蘸墨的狼毫頓在“廿三兩”處,墨跡漸漸暈成烏云:“土郎中怎么說?”
“說是邪風入骨。”余承歡將食盒往前推了推,揭開蓋是還冒著熱氣的艾草糍粑,“巧巧姐若能去瞧瞧......”
“我這兒有半錢犀角。”余巧巧突然起身,繡鞋碾過飄進來的雨絲,“配上三碗無根水煎服。”她從多寶閣取了個錦匣,“就當還你當年贈帕之情。”
余承歡臉色煞白。
那年乞巧節,她贈的鴛鴦帕子被余狗蛋搶去塞進余巧巧懷里,這才惹出后來風波。
窗欞忽被秋雨叩響,她惶然抬頭,正撞見東屋晃動的竹簾后,晏陌遲似笑非笑的臉。
“巧巧姐如今有了如意郎君......”余承歡絞著帕子強笑,“自然顧看不上我們......”
“歡妹子。”余巧巧突然扣上錦匣,銅鎖“咔嗒”一聲,“茶山新來了批黔州客商。”她指尖撫過案上青瓷茶寵,“最遲霜降前,我要五百斤金駿眉。”
……
暮色漫過青磚小院,灶房飄出艾草蒸雞的香氣。
余巧巧別開眼望著窗欞外的石榴樹,指尖在八仙桌木紋上摩挲:“我去喚相公用飯,你要留下么?”
余承歡絞著杏色羅帕,瑪瑙禁步在裙裾間叮咚:“許久未與姐姐共膳,如果方便的話,當然好了。”
話音未落,東廂房傳來開闔聲。晏陌遲披著松煙色氅衣踏月而來,發梢還沾著搗藥杵上的三七粉。
“今日倒早。”他廣袖拂過余巧巧肩頭,帶起一縷金駿眉的焦香。
余巧巧退后半步,墨玉簪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康嬸說新挖的野葛根要趁熱吃。”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承歡妹子來了,我留她一起吃飯。”
余承歡慌忙起身,海棠絹花顫巍巍垂在鬢邊,聲音輕得像柳絮,“鄧、鄧大哥好......”
“灶上還煨著藥。”余巧巧突然旋身,裙裾掃過門檻時拋下一句,“你們慢用。”
晏陌遲捏著青瓷勺的手頓了頓。
燈影里,余巧巧月白襦裙掠過廊下藥碾,驚起兩三流螢。
“鄧大哥為何還不與姐姐辦喜酒?”余承歡舀了勺葛根湯,熱氣氤氳了眉眼,“村里都說......”她忽然咬住唇,耳垂紅得要滴血。
晏陌遲擱下竹箸,腕間銅錢串碰出清響:“都說甚么?”
“說姐姐與姐夫夜夜分房睡,定是......”余承歡絞著帕子不敢抬眼,“定是姐夫有什么隱疾?”
窗外“咔嚓”一聲,似是枯枝折斷。晏陌遲望著晃動的竹簾輕笑:“這話,她也聽過?”
余承歡點頭如搗蒜,禁步珠子亂顫:“前日王媒婆還說要給姐姐另外說門親......”
話音未落,晏陌遲突然起身,墨色大氅掃落案上茶盞。
“鄧大哥?”余承歡惶然抬頭,正撞進他淬冰的眸子里。燭芯“噼啪”爆開,映得他頸間舊疤猙獰如蜈蚣。
廊下忽然傳來康嬸驚呼:“姑爺要的九死還魂草......”
晏陌遲拂袖而去時,余承歡才發覺后背冷汗涔涔。多寶閣上那對鎏金合巹杯微微發顫,杯中殘茶泛起漣漪。
余巧巧蹲在藥廬前挑揀茯苓,忽見地上多出一道頎長陰影。晏陌遲將玄鐵藥杵擲進竹簍,濺起滿地星輝:“聽說娘子要另擇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