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止于智者?!庇嗲汕深^也不抬,“鄧大哥當年一文錢換來的身契,我可還收在妝奩底層。”
晏陌遲忽然俯身,松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若我要再加一兩銀呢?”他指尖掠過她發間木簪,“買娘子一句真心話?!?/p>
余巧巧拍開他的手,冷笑道:“今日與歡妹妹聊得可還投機?”
“她說明日要送艾草糍粑。”晏陌遲截住話頭,袖中滑出個油紙包,“我說娘子不喜甜膩?!?/p>
紙包里躺著朵干枯的九死還魂草,“后山斷崖的石頭,可比流言硌腳?!?/p>
余巧巧怔忡間,忽見晏陌遲掌心滲出血珠。白日采藥時的舊傷崩裂,在月色下宛如朱砂痣。
“藥廬有金瘡藥?!?/p>
“不必?!标棠斑t裹緊氅衣轉身,嗓音浸了夜露般寒涼,“明日霜降,該收最后一茬秋茶了?!?/p>
余巧巧望著他融進夜色的背影,忽然瞥見藥杵上刻著行小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她指尖拂過凹痕,想起那日柴房取令牌時,青磚下壓著的竟是自己幼年描紅的《詩經》。
……
第二日,余承歡又屁顛屁顛地厚著臉皮跑來找余巧巧家蹭飯。
她特意換了新漿洗的桃紅衫子,發間別著后山摘的野茉莉,挎著竹籃裝模作樣說要送新腌的辣芥菜。
晨霧還未散盡,灶房頂的煙囪已冒出青煙,混著韭菜烙餅的香氣勾人肚腸。
“巧巧姐!”她脆生生喊著掀簾子,卻見晏陌遲正蹲在檐下磨柴刀。晨光給他側臉鍍了層金邊,汗珠子順著脖頸滾進粗麻衣領,看得她耳根發燙。
灶房里傳來康嬸的笑罵:“死妮子又來混吃食!昨兒烙的餅子全喂了黃鼠狼不成?”
余承歡佯裝沒聽見,挨著晏陌遲蹲下,“鄧大哥,我給你帶了薄荷膏,晌午割麥子抹在太陽穴最是解暑。”
話沒說完,柴刀“當啷”剁進木墩。晏陌遲起身時帶起一陣松脂味的風,她這才瞧見他褲腳沾著露水泥星,顯是天沒亮就下地去了。
“余巧巧呢?”他問話時盯著籬笆外晃悠的老黃狗,仿佛那畜生比眼前精心打扮的姑娘更值得注目。
余承歡絞著帕子還沒答,東廂房忽地傳來吱呀推窗聲。余巧巧頂著一頭蓬亂發髻探出身,眼皮腫得像熟透的杏子,“承歡來啦?灶膛灰里煨著紅薯,自己扒拉去?!?/p>
晏陌遲眉頭跳了跳。
這女人昨夜定是又偷摸編竹篾到三更,十指還沾著青篾片的漿汁。他鬼使神差想起前日見她蹲在溪邊洗衣,褲腿卷到膝蓋,小腿肚上兩道陳年疤隨著搗衣杵起落,像兩條蜈蚣在日光下游走。
“鄧大哥?”余承歡委屈的喚聲扯回他心神。少女捧著剝好的紅薯遞過來,指尖沾著草木灰,“最甜的這塊給你......”
“他從不吃甜。”余巧巧趿拉著破草鞋晃過來,胸前補丁隨著動作忽閃,“昨兒剩的棒子面粥在陶罐里,要喝自己盛?!?/p>
晏陌遲看著那女人抓過冷饅頭就著咸菜啃,發梢還掛著根麥草。昨夜他分明聽見她在里屋哼小調:“三月三吶螞蚱跳,俏郎君砍柴過石橋......”此刻倒裝得沒事人似的。
余承歡突然“哎呀”一聲,帕子飄飄蕩蕩落到晏陌遲腳邊。她彎腰去撿,衣領微微散開,露出頸間掛的銀鎖片。這是村里姑娘們時興的款式,刻著并蒂蓮。
“鄧大哥你看!”她嬌聲道,“這花樣可襯我?”
晏陌遲沒有搭理她,余光瞥見余巧巧啃饅頭的動作頓了頓。那女人轉身去舀水,木瓢磕在缸沿上當啷響。
……
暮色四合時分,余承歡踩著青石板上的苔痕,第三次叩響余家院門。檐角銅鈴被晚風撩得叮咚作響,卻始終不見有人應聲。
她攥著繡帕的指尖微微發白,終是提著杏色裙裾往灶間尋去。
灶房里飄出粟米粥的香氣,混著新烙芝麻燒餅的焦香??祴鹫罩L柄鐵勺攪動陶甕,聽得外頭腳步聲漸近,眼角瞥見窗欞外晃動的海棠紅衫子,手中木勺磕在甕沿。
“這都什么時辰了...”康嬸將青布簾子掀開半角,正瞧見余承歡踮著腳往屋里張望。
少女發間銀蝶簪在暮色中忽閃,倒映著灶膛里跳動的火光,“你巧巧姐出去看苗子了,姑爺在里屋用飯呢。”
余承歡聞言眸子一亮,待要往內室去,卻被康嬸橫跨半步擋住去路。老婦人佯裝整理腰間圍裙,粗糲的指節在粗布上搓出簌簌聲響。
話音未落,里間傳來碗箸輕碰的脆響。
晏陌遲執箸的手頓了頓,半張臉隱在油燈陰影里,玄色箭袖上銀線繡的云紋明明滅滅。他咽下最后一口燒餅,就著粗瓷碗飲盡半盞涼茶,喉結滾動時牽動頸側猙獰傷疤。
“康嬸,添茶?!?/p>
這一聲驚得余承歡后退半步,繡鞋踩在青磚縫里滋出細響。她望著簾后那道挺拔剪影,忽覺掌心汗津津的:“既是這般...我便不叨擾了?!鞭D身時鬢邊絹花擦過門框,落下幾片緋色花瓣。
康嬸望著少女倉皇背影,從鼻間哼出聲冷笑。灶膛里柴火爆開火星,映得她眼尾皺紋如刀刻:“到底是余多壽家的種,眼珠子都快黏到簾子上了。”
“您該問余巧巧?!标棠斑t掀簾而出,腰間蹀躞帶上的玄鐵令牌撞出沉悶聲響。
話音被院外喧鬧打斷。余巧巧挎著竹編藥箱踏月而歸,身后跟著氣喘吁吁的竇村長。
老竇頭頂幞頭歪斜,官靴沾滿泥漿,卻仍不忘替她拂開探出院墻的野薔薇枝。
“大侄女真真是女中諸葛!”老竇抹著額角熱汗,從袖中掏出泛黃的田契,“王老漢家那三畝焦土,今晨竟躥出半尺高的空心菜苗!”
余巧巧解開發間青布巾,就著銅盆凈手:“灰燼腐熟最忌急功近利。我配的腐草汁要兌三倍山泉水,翻土時須得深及犁底...”她忽而頓住,鼻尖輕嗅,“康嬸又烙了芝麻燒餅?”
“給你留著呢!”康嬸忙不迭揭開蒸籠,白霧騰起間,金黃油亮的燒餅盛在青花碟中,“姑爺方才用了兩個,說是比長安東市的胡麻餅還香。”
晏陌遲抱臂倚在門框上,目光掠過余巧巧沾著草屑的裙角。
少女正捧著燒餅小口啃食,腮幫鼓動如偷食的松鼠,全然不見方才與老竇論事時的從容。